血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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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讲课的地点设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但是司号员在吹过集合号之后,队伍却迟迟集中不起来,政委赵纳书和县长老佟都感觉情况不对,冯解放和蒋荃也觉得出了问题。正在这时,有个战士跑来报告说,有人在策划逃跑,二中队长牛鼻子和小队长三秃子都被他们扣押起来了。

突然发生这种情况,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队长冯解放从枪套里拔出驳壳枪,哗啦一声打开枪机,喊了一声警卫员就要冲出去,蒋荃也拔出腰间的手枪要出去察看情况。但是,政委把他们挡住了。

纳书政委已经觉察出问题严重,但他很镇静,他说,情况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谁在策划逃跑?他们有多少人?扣押了我们多少干部?这些都没有搞清楚,这样贸然出去,于解决事情无利,现在要把部队稳住,不要哗变,然后再想办法制服敌人,不可激化矛盾。

县长老佟也同意纳书政委的意见,认为当务之急是先稳住部队。纳书政委以命令的口吻说,冯解放和蒋荃同志先集合大队部的所有人员隐蔽待命,做好战斗准备,保护好佟县长,我去察看情况,等我回来后再行动。

佟县长执意要和纳书政委一道去,他说,我是县长,县大队有情况,我出面去做出一些姿态,对平息事态有利。纳书政委想了想觉得也行,就带着佟县长离开大队部,到街上去察看情况。

刚到大街上,迎面碰到中队长白秀郎带着几个战士过来。因为白秀郎是原来游击队的人,政治素质要比保安团的人高,所以纳书政委多少有些放下心来,问白秀郎,三中队长,情况怎么样?白秀郎说,主要是勾八民团的人闹事,他们把二中队长牛鼻子和三秃子同志扣押起来,吵嚷着要佟县长答复他们一些条件,情况有些复杂。

既然是这样,情况要比想象的好,要求答复条件就说明还有回旋余地。纳书政委很干脆,说,好,我去跟他们谈,请三中队长前头带路。

白秀郎说,不行,他们只要求跟县长谈,差点没把我也扣起来,我是来送信的。

县长老佟对纳书政委说,政委先留下,我一个人去,有情况的话你再带他们去接应我,说完大步而去。

纳书政委觉得县长一人前去不妥,正要跟上去却被白秀郎挡住了。白秀郎说,那些人的意见主要是冲着政委你来的,你要是去情况更糟。

他们都说我什么?纳书政委看着白秀郎犹豫不定的神态说,要是我有错误,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向组织反应我也行,我会改正的,为什么非得采取这种过激行动?

县长老佟拐过街角,他的瘦高身影儿一消失就有两个光屁股孩子从街角那里跑出来了,他们用手抱着脑袋,一副逃命的模样。大街上没有大人,甚至连个成年妇人和老头儿也没有,这会儿太阳已升至半空,大人们早已下地去劳动了。

纳书政委觉得情况不对,从腰里把枪拔出来,枪机还没有打开,就听见白秀郎说,政委你别过去,那边有危险。白秀郎也把驳壳枪拔出来了,非常麻利地顺手在腰间一擦,哗啦一声枪机打开了。

纳书政委说,佟县长有危险,我们得赶过去,快点,跟我行动。政委起步就往前跑,脚刚迈出去,身后响了一枪,子弹从他的胸膛透穿而过,一股鲜血随着枪声喷洒而出,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团血雾闪烁出五光十色的晕彩。

纳书政委全身一震,蓦地转身,怒视着白秀郎,口里说了一声,原来是你!他想抬起手中的枪击毙这个叛徒,但是他的手已不听使唤了,只是盲目地举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下来。政委的身子还想往前移动,却不由地摇晃起来,随后他便直挺挺地倒下了。纳书政委仰面朝天,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他看见晴朗湛蓝的天空有一朵流云缓缓飘过,他嘴巴张开,拼命地喊了一声,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白秀郎用嘴巴将驳壳枪的枪口吹了一下,对着地上的纳书政委说,我跟你说了,别去,前面有危险,就是不听,这下好了,谁也救不了你了。白秀郎招呼了一下跟随他的人,下命令说,子弹上膛,随时准备战斗。

这时街头那边的人已经把县长老佟捆起来了,他们像羊群一样,乱哄哄地从街上走过来,已没有了八路军纪律严明的模样。还有另外两个捆着的人是牛鼻子和三秃子,他们和白秀郎一起在《风流年》中跟着玉斗保和堂蒋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从护院房起事,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风雨雨,现在却给自己的老乡战友童年伙伴五花大绑起来了,成了他的人质!

所有县大队参与叛乱的人都汇聚在一起,吵嚷成一团,白秀郎大声喊了几句才安静下来。白秀郎临时指派了头领,然后宣布队伍开进野三坡自立为王,既不听共产党的,也不听国民党的,谁给吃的喝的就听谁的。

县长老佟看到纳书政委的尸体躺在街上,不由得痛心落泪,他单腿跪地,面对政委那双没有闭合的眼睛心如刀割。纳书政委的灰布军衣上鲜血淋淋,手中还握着那把没有打开枪机的白郎宁手枪。这把枪最初是蒋亭儿的,后来他们交换了,蒋亭儿挎着的那把驳壳枪才是纳书政委的。

牛鼻子和三秃子也围过来看着政委,他们想给他闭上眼睛,但苦于胳膊被捆着没办法,只得看着政委默默落泪。

牛鼻子骂白秀郎说,姓白的王八蛋!你是找死啊?你不当八路军也可以,不该把政委杀了,共产党八路军不会饶了你!

白秀郎板了面孔说,牛哥,你现在可是被我押着的人,我要不是念着你是玉斗人,又是小时候的伙伴,我早把你打扁了!你给我消停点儿,要是坏我的事,我就用刀子割了你的牛鼻子。说着就把纳书政委手里的枪捡起来了。

这时冯解放和蒋荃带着十来个人冲出来,他们在街口的一堵秃墙后摆开阵仗,挡住了叛乱分子。但是叛乱哗变的人有二百多,而他们这边只有几个警卫员和伙夫,战斗力没办法抗衡。

白秀郎一手拿着纳书政委的白朗宁手枪抵着县长老佟的脑袋,一手端着他的驳壳枪,对着冯解放和蒋荃喊,你们给我让开,要不我就让他的脑袋开花。

牛鼻子和三秃子也给人用枪逼着推到了前面。冯解放见了心情非常痛苦,他们俩是从玉斗跟着她和蒋亭儿蒋荃一起参加革命的,尤其是牛鼻子,心中还一直对她有着爱慕之情,因为一直没有如愿,革命热情也不高,所以在改编县大队的时候只得了个中队长的职务,但他毕竟没有脱离革命队伍,更没有参与哗变,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同志!可是,现在牛鼻子和三秃子却成了叛乱分子的人质。

冯解放从秃墙后面闪出来,凛然站在当街上,指着白秀郎说,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罪吗?你打死政委,策划叛乱,难道还要把这支抗日队伍带到日本鬼子那里投降吗?你决没有好下场!

白秀郎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不投降日本人,但我们也不当这个穷八路,我们自谋生路,大队长你让开,我们也不打你们,往后咱们各奔东西,井水不犯河水。

蒋荃大怒,也从秃墙后闪出来,跟冯解放并肩站在一起,她用手指着白秀郎大声斥责,白秀郎!我怎么没有看出你这条狼,你枪杀八路军干部,策划叛乱,还说井水不犯河水?我告诉你,这笔账必须得清算!

怎么清算?白秀郎显得满不在乎,他说,二小姐,我劝你别执迷不悟,干脆跟着我们干算了,你当家,我听你的。

县长老佟知道这场对峙必定要输给对方,自己牺牲事小,而县大队的所有干部除了蒋亭儿会全部遇难,这损失就大了!于是老佟对冯解放和蒋荃说,大队长和蒋荃同志让开吧,这样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我跟他们去,你们带着同志们赶快离开。

冯解放领会了佟县长的意图,对白秀郎说,白秀郎,别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你先把县长和二中队长他们放了,让愿意抗日的战士留下,我就放你们走。

牛鼻子可不想那么多,对冯解放和蒋荃喊,别听这姓白的王八羔子胡咧咧,对着这兔崽子的脑袋开一枪,先崩了他再说,就跟去年打高鹞子那样。

白秀郎对身边的人说,拿大巴掌搧他的嘴,要不就弄个什么东西把他的嘴堵上,别烦人!白秀郎依然用枪抵着县长老佟,不敢有任何疏忽。他可忘不了去年起事的时候冯解放开枪打死高鹞子的事。

两名战士抡起巴掌,把牛鼻子搧得口鼻鲜血直流,然后又拿了一条手巾把他的嘴巴塞了。

白秀郎对冯解放和蒋荃说,别以为我怕你们,我们两百多个对你们十来个,真要是打,你们没一个能活命,你们还是放开一条路,别让我们动粗,这人呢,先跟着我们走,只要他们不瞎折腾,我不会伤害他们。

蒋荃说,白秀郎,你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你也有父母亲人,你跑得了,他们可跑不了,你要敢把县长他们伤害了,你就别怪我使狠的。

白秀郎当然知道他的父母和姥爷姥姥都在玉斗,并且都跟保和堂蒋家关系紧密,而这位蒋荃就是保和堂蒋家的二小姐,他毕竟还是有所顾及。这次策划叛乱白秀郎是下了一定决心的,因为他无法扼制的野心和自小好逸恶劳的品性促使他铤而走险。白秀郎算准了勾八的民团是一伙乌合之众,只要一煽动,必然哗变,但勾八不行,他不敢扔了玉斗几辈人折腾起来的家当去当土匪,再说他也不是年纪了,他不敢哗变就必定投向反面,即使不投向反面,他也不许让人鼓捣他的人马,所以就得先搬掉这块石头,但还不能把他杀了,万一他手下的人为此不满,整个行动有可能前功尽弃,于是就捣个鬼,谎说他老婆小红云让他回家去。支走了勾八,他就开始行动了,并且早就谋划好了步骤。

然而,世上任何事情都难以十全十美,白秀郎内心的顾及被蒋荃点出来了,这是他的软肋。白秀郎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小姐别拿我的家人吓唬我,你们的人我也不会伤害,只要保证我们进了三坡,我立马会放了他们回来,只是你们不要闹鬼,弄部队来打我们,要不我就不管那么多了,跟你们实说吧,我们也不是要当汉奸,我们也是有番号的,是抗日救国同盟军。

谁给你的番号?这些战士统属八路军!蒋荃义正辞严地说,你们杀了八路军的政委,策划叛乱,就是汉奸!还敢强词夺理打出什么同盟军的番号来,谁是后台?

谁?你兄弟,二少爷!白秀郎理直气壮地说,他是国军少校,他是主谋,你让他来,是他让我们起义脱离八路军的。

这番言论让冯解放和蒋荃十分震惊,但是蒋克义又不在眼前,此事难以对证。难以对证不是说哗变就有理,问题是现在没有力量来制服叛乱。现在必须马上派出一名通信员快马奔八路军平西支队报信,像这样僵持下去,还真有可能使叛乱分子狗急跳墙。县长老佟说,就依着他们,我跟他们去。

蒋荃对白秀郎说,好,就依着你,不过白秀郎,我不会跟你有完的,共产党八路军也不会跟你有完!还有,你把手里的枪放下,那是我姐的,你把它弄脏了。

白秀郎笑笑,在地上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白朗宁短枪,叫手下的人押着县长老佟和牛鼻子三秃子,一杆子人马急匆匆地出了紫石口,朝龙门方向去了。冯解放派了两名警卫员悄悄跟踪着哗变的部队,以便知道他们最后去向,然后再想办法解救县长和牛鼻子他们。

蒋荃默默地捡起姐姐那把手枪,走到纳书政委的尸体旁,轻轻跪下,用手抚着他的尸体哭了。纳书政委曾经是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她未来的姐夫,她不敢想象,姐姐在得到这个噩耗后,是否会承受得了。

剩下的几个人都围上来看着横尸街头的政委,个个心情沉痛,难以排解,他们都敬重和喜欢这位新来的政委。

冯解放说,把政委先抬到屋里去,处理好后事,等待支队首长指示。然后她把蒋荃从地上拉起来,安慰她说,这笔账我们一定会清算的。

蒋荃还是伤心痛哭,她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痛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游击队里藏着个叛徒?是自己害了政委,害了姐姐,害了县大队。这种难言的悔恨和悲观情绪让蒋荃难以自拔,并且会持续很长时间。在后来的日子里,完全相同的灾难降临到蒋荃头上的时候,她才更真实地体会到心中淌血的滋味。

县大队的通信员赶往八路军平西支队的时候,蒋亭儿赶到了紫石口,她在路上没有遇到勾八,他们走两岔了。

街上很空寂,没有闲坐的老人,也没有玩耍的孩童,因为县大队的哗变,所有人都藏在屋里不敢出来。亭儿牵着马在街上走,晚霞把整个村落涂得一片血红,有几只麻雀一声不吭地蹲在屋脊上,好奇地观望着亭儿。

亭儿看见街面上有一团火在热烈地燃烧,火苗儿激烈地跳跃着。在黄昏寂寥的街道上,除了这团火却见不到任何活物,这种诡谲的情景让疲惫不堪的亭儿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到了火堆前,亭儿再看,哪里有什么火?是一滩血迹!她的心一阵剧烈抽搐,县大队真的出事了!战马昂首长嘶,亭儿再次感到了胸膛被击穿了般的疼痛,她双膝跪下去,用手在血迹上抚摸了好一会儿,这血迹好烫手啊!

亭儿心里说,我的大哥,莫非你撇下亭儿一个人走了?

亭儿好孤单,她悲恸,站起身来举目四看,才发现身后站着她的妹妹蒋荃,还有冯解放和几名战士。

蒋荃抱住蒋亭儿泪如泉涌,叫了一声姐,便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姐,怎么向姐交待。

亭儿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用手把妹妹脸上的泪擦了,说,带姐去看看他吧,啊?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