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红云说,老爷你是熬渴得狠了,常言说,饿了甜如蜜,饱了蜜不甜,受了这么多天的苦才知道以前都是福烧的!东西还是从前的东西,厨子还是从前的厨子,可不还是王麻子咋的?王麻子以前是开馆子的,后来给勾八雇了来当小灶厨子,勾八倒是也不亏待他,所以就在勾家呆下来了。
勾八说,好,好,好!总算是让我放心,你们都干得不赖,尤其是你裂瓜嘴,太太都跟我说了,说你忠诚,不赖!喝酒,喝酒吧。勾八说着话亲自给裂瓜嘴斟了一盅酒,他忽然明白过来,早年收了这个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的二半憨子真是一件幸事,他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一样,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主人的事。
裂瓜嘴就嘿嘿的笑着把酒喝了,还吃了小红云给他挟的一块腌腊肉,他说,真好吃!
这顿真好吃的午饭由九儿和傻大姐儿亲自伺候着,吃了好几个时辰,到了撤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傍晚了。后面的事情谁都知道,该着这对久别的老夫少妻到被筒儿里亲热了,于是早把茶水和点心送进屋里去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房事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疲软和萎缩现象,勾八在小红云疯狂扭动的身子上应付自如,甚至游刃有余。小红云如泣如诉地呻吟,时而浪笑连声,时而又夸张地尖声大叫,把个睡房弄得跟遭了强盗一般。
等着勾八气喘如牛地把事儿弄完了,小红云就像条死鱼一样白光光地躺在那里不动了,她在品味着这场欲仙欲死的交媾,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淡淡的忧虑,她担心自己对男女房事的过分喜爱,会使她在勾八不在的情况下不管不顾地放荡下去,从而招起祸事!先是想到刘瑞,然后又想到生铁牙。小红云已经发现自己没办法把持自己了,这情况有些不妙。
与小红云的发现恰恰相反,勾八发现自己以往那个像装满豆浆的肚囊子没有了,这个发现让他惊喜不已。民间有个说法,叫有钱难买老来瘦,这是说人上了年纪保持清瘦的身材才是健康的。而对勾八来说,没有肚囊子的第一件好处就是可以在女人肚皮上轻松自如的肏屄。
勾八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光着身子站在炕上转了一圈,对小红云得意非凡地说,看着了没有?利索多了,我说那衣服越穿越松泛,闹了半天是瘦了,这几个月的苦受的!
小红云也坐起来了,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身子越发显得白嫩,两个奶子在她的胸脯上顽皮地颤动着,像两只不安分的鸽子。小红云可没有勾八那么乐观,她用手把脸颊上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捋到脑后,在炕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茶水喝下去,才跟勾八说,你都过五十五岁了,往六十奔了,还当哪一家子的兵?在外头风餐露宿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勾八嘿嘿地苦笑了两声就坐下来了,小红云赶紧拿条毯子给他披上,她知道像勾八这般年纪在男女房事之后马虎不得,不管冷不顾热,说不准当场就弄出毛病来。
勾八说,我的小心肝,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世上的人虽说天生就有贱骨头的,可我勾八不是,我咋不知道暖被子热炕地搂着老婆睡觉舒坦?没办法!别说是这民团折腾到现在不容易,就是咱们眼下这家当,你能说是一牢永固吗?现在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得顺着来,戗不得,再说,还有别的事呢?勾八想起抢粮台的事了,抢粮台的事现在已成了他一块心病。
小红云说,我看这八路军也不是好当的,说是打日本,就你们那样?几个烂人,几杆破枪,日本鬼子要真来了,你们也只有钻山沟儿的份,国民党中央军那么厉害都给日本鬼子撵得浪鸭子似的往后跑,等着瞧吧!
勾八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就是真打不过去,大不了就跑呗,共产党八路军也不是硬拿着脑袋往人家枪口上撞,天塌了个儿高的顶。
我还就怕你是那个儿高的!小红云设身处地地给勾八数落当八路军的危险,她说,你想想啊,要说打,你枪法也不如人家,要说拼,你年老体衰,要说跑,你老胳膊老腿,咋说也占不了上风,你这不是家雀儿跟着夜蝙蝠飞吗?
勾八给小红云说得没有一样好儿,脸上挂不住,心里就窝火,想跟她发作,想想小红云说得也没错,就忍了。勾八从碟子里抓了一块上,放进口里喀哧喀哧嚼着吃了,然后问小红云,那你说咋着?这八路军不干了?咱们那么多人马就白白地给共产党吃了?
小红云脑子却也活泛,她凑到勾八跟前,把白嫩嫩的身子往他怀里一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说,我可有个法儿,也不吃亏,又用不着去受苦。
勾八不信,但还是想听听,问小红云,什么法儿?
小红云说,你跟上司反映说,你年老体衰,行军打仗肯定是不行的了,但你可以做地方工作,比如在区上当个什么官儿,又守家在地,又不用拿着命去折腾,岂不是好?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勾八张开大嘴,在小红云娇艳艳的小脸蛋上咬了一口,说,我的个小宝贝!这还真是个点着香油灯都找不着的好主意,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给咱们在地方上弄个官儿当。
肯定行!小红云说,就冲你拥护共产党,肯把百十人的保安团连人带枪的给了八路军,这么大本钱,就是封你个县太爷都值,更甭说是区上的屎壳郎郎官儿了。
勾八想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现在区上的干部哪个有他这资本呢?再说了,一个八路军县大队的中队长在级别上恐怕要比一个区长只有大的没有小的,以大换小,咋着就不行呢?
勾八打定了主意,要顺着小红云指的这条道儿试试,心里头想,谁说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呢?勾八不由得心花怒放,斜眼一瞅怀里的小红云,就发现这个小老婆早又春心荡漾,挤眉弄眼的不安分了。
俩人再次搂抱成一团,云里雾里地交欢起来,也不管天昏地黑,也不管长短阴阳,只折腾得两人都精疲力竭,才相拥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是勾八一生中惟一一次豁着性命跟女人做房事,也是他最后一次享受男欢女爱。第二天,勾八还没有从梦中醒过来,八路军平西支队的两名保卫干事和县敌工部的人已经荷枪实弹地找上门来了。
当勾八起身从小丰口往玉斗赶的时候,县大队的参谋长蒋亭儿正好动身往紫石口赶,二太太颠着小脚亲自送女儿到大西河的石桥上,还有环子和大少奶奶。
八月的天气,已经感觉很凉爽了,早晚间能体会到浓浓的秋意。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口上跳出来,雾气开始渐渐散去,奔淌的大西河给阳光一照,五光十色,像撒了满河的金子。
二太太嘱咐亭儿说,下趟回来,一定把女婿给妈领回来,要是上级批准了你们的婚事,就回家来办,妈给你们操持,你可记住了。
亭儿说,妈,我记住了,把他带回来给你看。
二太太又嘱咐说,给你带的吃食物儿藏下点儿,甭给人家一见面儿都抢了,听到没有?
亭儿说,妈,我记住了,留下点儿给妹妹吃。
二太太还叮嘱女儿说,要是熬渴得慌了,就找个因由儿回家来,妈给你做好吃的。
亭儿说,妈也,知道了,我得走了,晚了赶不回去呢。她知道妈还有数不清的事儿要嘱咐她。
二太太就着急了,说,走吧,走吧,那还不走?弄得赶了夜道儿了不得,道儿上可不要落宕。
亭儿上了马背,跟二太太和大少奶奶摆摆手儿,用缰绳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便撒开蹄儿,呱颠颠的跑起来,眨眼便离得远了。
蒋亭儿这一路要过计鹿,沿灰岭经小丰口到蓬头,再上单翅岭,翻过岭就离紫石口不远了。这是一匹好马,一道儿上赶得迅急,还没有到晌午,就快到小丰口了。
山道儿蜿蜒,行人稀。遍山葱绿,高处的杂树棵子葳蕤苍翠,雀鸟在林间穿梭啁啾,道旁花草菁菁,秋天明媚的阳光下,蜂鸣蝶舞。这景致真好,要是在往日,亭儿也许会轻声地哼两支曲儿,比如《送郎从军》啊什么的,都是时下里人们喜欢唱的,词儿好,曲调儿也好。可是今儿不行,亭儿心里急,老想着她的政委,想着早点赶回去,何况道儿还远着呢。
阳光有些刺目,亭儿看到前面道旁的一块谷地里,一个妇人在弯着腰收割谷子,谷穗沉甸甸地在她的脸颊旁晃荡,金黄黄的谷子随着炎欠]啦炎欠啦的镰刀钐割,一堆堆放倒在地上。那妇人穿着一件蓝底碎花布的褂子,身子很壮朗,不直腰儿地往前割着。今年收成不赖,老乡碗里多些稠的东西了,军粮也好收,亭儿想,要是没有日本鬼子,要是没有压迫和剥削,老百姓的日子该有多好!
亭儿心疼座下的红马,它早就出了通身的汗,有心思要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再行,又怕耽搁了路程,正犹豫间,猛然一股阴风掠过,有一颗东西击中了她。亭儿浑身一震,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击穿了,她仿佛见一股血水箭一般蹿出去,像刀子一般锋利,然后才听到了那声沉闷的枪声。亭儿猜测是被枪弹击穿了胸膛,一个大大的透明窟窿,可以从这面看到那面,像个吹火筒!亭儿身子一软伏在了马背上。座下的红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和危险,昂头长嘶,前蹄蹬空,猛然停下来。
割谷的妇人停下手中的镰刀,诧愕地望着伏在马背上的亭儿,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对。她见这位女八路脸色煞白,汗水淋漓,气喘吁吁,显然是出了什么意外,赶忙扔下手中的镰刀,上前去把亭儿从马背上扶下来。
亭儿说,我负伤了。她觉得快支持不住了。
妇人一下子惊慌起来,问亭儿,有敌人吗?大妹子,是不是日本鬼子来了,离这儿有多远?咋没听见放枪?
亭儿把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她判断枪弹就是从这里打进去的,她急着要弄清楚的是,敌人在哪里?有多少?而现在的情况是她很可能要牺牲了。
妇人想跑,但看着眼前挣扎的女八路,她有点不忍心。她向四周看看,阳光下一切都显得很平和,既听不见枪炮声,也听不见呐喊声,就慢慢镇静下来。妇人拿开亭儿捂在胸口上的手察看,问,大妹子,你伤在哪儿?厉害不厉害?但是她发现亭儿手上和身上没有任何血迹,就问,是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吧?要是这样的话她完全用不着惊慌,她的公爹王老栓,有治疗跌打扭伤的手艺,把她用马驮回村里去让公爹捏巴捏巴就好了。
亭儿说,不,是枪伤,是从后背打中的,要不就是从前面打中的。她现在还真说不清那沉闷的一枪到底是从哪个方向打中她的。
妇人再次认真地察看过亭儿的前胸后背,很轻松地笑了,说,大妹子啊,你肯定闹心病儿了,你没有中枪,身上哪儿都没伤,真的,好好的,肯定是闹心病了,耳鸣眼花,错乱了,这是累的,我有时候也闹这病症儿,我给你倒碗水喝,歇口气儿就好了。说着到地边儿去提了个水罐儿来,倒了一碗水给亭儿。
给妇人这么一说,亭儿还真觉得那股椎心的疼痛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慌慌的心跳,她的四肢也跟着活泛了,用手摸,扭着头察看,果然没有发现负伤的迹象。这真像做梦一样,可是那一声枪响呢?她明明白白是听见一声沉闷枪响的,而且几乎就在她的近旁,她有点发蒙了,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妇人硬把碗塞给亭儿,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碗凉水,才面带笑容地说,看看我说的没事不是?就是累的,你说说,你这是一个人骑着马到哪儿去呀?
亭儿有些难为情,说,嫂子啊,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可能是累的,赶得急了。
妇人说,又不是敌人追着,赶那么急作什么?歇一歇吧,大妹子,看你累了一身的汗。
亭儿不好把刚才的感受讲给这位大嫂,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心里头想,或许是真像这位大嫂说的那样,犯了心病儿了?耳鸣眼花地错乱了?嫂子啊,你真的没听见打枪吗?亭儿还是有点不敢轻信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神志上出了毛病。
咳,大妹子啊,我哪儿骗你呢,妇人说,我不是一直在这道边儿的地里割谷吗?别说是放枪那么大阵仗,就是牲口打个喷嚏我都能听见。
亭儿把碗还给妇人,说,谢谢嫂子,我得走了,还有任务,以后见。上前拉住马缰,跃上马背。
妇人夸赞亭儿说,多俊的妹子呀,还是个当官儿的,跨着枪骑着马,我要是有文化啊,也要像妹子这样干工作呢。
亭儿冲妇人摆摆手,纵马而去,那妇人孤零零站在小道上,手中提着个水罐子。
千真万确是有人放了一枪,但不是打中了县大队的参谋长蒋亭儿,而是击中了县大队的政委赵纳书,打枪的地方在紫石口大街上,而不是亭儿纵马驰骋的山道上,地点相距很远。亭儿受到的只是一种强烈感应,从此以后,这种锥心透骨的疼痛会时不时地折磨着她。
纳书政委在这天上午安排的科目是由县长老佟讲课,内容是毛泽东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还要讲山地游击战,下午老佟还得赶回地委去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