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县敌工部的人带着八路军平西支队的两名保卫干事,三骑快马连夜赶到玉斗,先到保和堂会见国民党中央军卫立煌部的特工队长蒋克义。二太太说,她的儿子蒋克义在前天就已经走了,至于去哪里倒没说。于是,两位保卫干事和县敌工部的人认为,国民党中央军特工队在平西跟共产党八路军制造摩擦的嫌疑难以推脱。
二太太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让丫头们给三个远道来的客人安排了早饭。县敌工部的干部和支队的两名干事也不客气,嘘溜呼噜地喝饱了小米粥,还吃了咸鸡蛋。
二太太热情地告诉三个客人,说她的大女儿二女儿也在八路军里头当兵,到这里就跟到家里一样,要他们不必客气,吃住都方便。
一名地方干部两名八路军干部都对二太太说,这些他们都知道,所以就没有客气。此刻,他们肚子里有了食儿,身上暖烘烘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星夜赶路的疲倦去了不少。但是,面对热情可亲的二太太,他们实在不好把县大队叛乱的消息说出来,他们知道二太太的两个女儿都是县大队里的干部,并且还知道已经牺牲了的县大队政委就是二太太大女儿的未婚夫。既然没有找到蒋克义,有些事情就没有必要现在说。三个人跟二太太说还有要事须得紧着去办,等有工夫了再来拜望她。二太太要大少爷蒋克忠亲自把客人送出门来。
三个人牵了马又到区上,有些事情得马上跟地方干部取得联系。恰好区委书记和区长都在,还有助理员和通信员,一干子人正围着桌子吃早饭。桌子上放着一瓦盆子苞谷粥,一碗腌咸菜,个个吃得肆皮汗流。
见到县上和部队的人来了,区委书记和区长都把手里的粥碗撂了,招呼他们一起用饭,说刚从锅里淘出来,还热着呢。三个人说吃过了,要他们自己吃,吃完了有情况通报。
一听有情况,区委书记和区长都没心思喝粥了,扔下碗就开会。县大队在紫石口叛乱的消息,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让每一个人都禁不住心惊胆颤。八路军平西支队的主力还在冀东,不知道什么时候撤回来,县大队在平西举足轻重,却不想出了这等乱子。会议除了通报情况,还迅速地布置了眼下的工作,一路由区委书记带助理员和通信员去白秀郎父母家察看情况,一路由区长带武委会的几个民兵随县里和部队上来的人去勾家大院抓捕勾八。
区委书记带着胡助理和通信员到了白老三家。白秀郎的姥爷穆先生正准备出诊,见有区上的干部来,就折回屋里来招待。白秀郎的姥姥忙着沏了三碗红糖水,白秀郎的父亲白老三拿了半包纸烟出来给区委书记他们抽。白秀郎的母亲黑丫头拿了根杆子去打枣,院里围墙边上有一棵枣树结了满树的大红枣儿,黑丫头就想打下几捧枣儿来招待客人。
枣儿打了一地,还没捡起来,就听得屋里又哭又叫地乱成了一团。黑丫头慌着跑进屋里一看,她的父亲穆先生已栽歪倒地,她的母亲正怀里抱了昏迷不醒父亲哭叫连声,白老三急得在地上转磨磨,区委书记和胡助理都在那里搓着手,满脸的无奈。
原来是区委书记把白秀郎在紫石口发动县大队叛乱的情况说了,穆先生一急,气血上涌,一句话没说出来就一头杵在地上了。老太太还没听出个明白来,见老头子昏厥在地,上前抱住一边哭一边喊,希望能把老头子喊得醒转过来,结果却无济于事。白老三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击昏了头脑,口里只管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问题区委书记和胡助理也不好回答,只叮嘱白老三和黑丫头,要是白秀郎流窜回家里来,一定要向区上汇报。然后就带着通信员走了,后头的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处理。
黑丫头不知道儿子到底在外头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顾不得问丈夫白老三,只管抱了父亲连了声儿地哭喊,又用手在穆先生的胸口上推揉,无奈这穆先生就是一口气儿缓不过来。
白老三醒悟过来,为今之计得先赶紧救人,别的事等以后再说。眼见的穆先生昏迷不醒,白老三急中生智,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对着穆先生劈面一泼,弄得一家四口湿了三口,但穆先生却醒过来了。
穆先生醒来后,眼斜嘴歪,左眼睛白眼仁往上翻,右眼睛白眼仁往下翻,还挂着满嘴吐白沫儿,浑身不住地抽搐,眼见是不行了。黑丫头赶紧去药铺里喊穆先生的徒弟赵花一。
穆先生的徒弟赵花一慌得手脚乱颤,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到了穆家。一见师父那怪样儿,赵花一吓傻了眼,哪敢下手,只顾得在一旁打抖,话也说不真了。
白老三冲赵花一吼道,你倒是救人呀!要是光看着,还找了你来有屁用?
赵花一就哭了,说,师父可没教我咋着弄这种邪症,真的没教过,这可咋办呢?
赵花一治不了师父的病,倒提醒了白老三,二话不说,扭身就去接瞧灵神的胡三娘。
自从八路军共产党来到平西,建立了抗日政府,胡三娘的生意就淡了,偶尔有乡下的人赶了毛驴子来接她,小心得跟做贼似的,掩门藏声地做完了法,用口袋装几升粮食就往回跑,只怕给民兵和抗日干部抓住,而她的法术也不灵了。
听说是穆先生中了邪,胡三娘忍俊不禁,咯咯咯的放声笑起来,浑身的肥肉乱颤,把白老三看得心惊肉跳。白老三不知道,瞧灵神的和悬壶行医的历来是冤家仇敌。
胡三娘笑过之后,才问白老三,你说他是个什么症状,说不准老娘也是白搭,弄不了。
白老三说,眼斜嘴歪,口里吐白沫儿。
其实胡三娘倒不是有意刁难白老三,而是有些惧怕穆先生,要说治疑难杂症,穆先生比她胡三娘有声望,说不清曾经抢过她多少宗生意,这会儿却求到她门上来了,说起来好笑,笑完了还是有点发怵。
胡三娘说,要是给民兵和抗日干部逮住了,又得惹麻烦,我是有点害怕,再说这邪症可能我也治不了。
白老三就求告胡三娘,说,你老人家开恩,去看看吧,总得有个法儿把老头子扳过来才行啊。
胡三娘就跟着白老三到家里去瞧穆先生,进了门,见穆先生正躺在炕上抽得不成人样儿,黑丫头和她母亲在一旁守着,急得哭涕抹泪。
胡三娘没有带任何法器,看过穆先生的症状之后,她跟穆先生的徒弟赵花一说,这不是四六风吗?带针了没有?
赵花一说,带了,只是这四六风师父说刚生下来的小孩才得,我师父都七十多了,咋着是四六风呢?
胡三娘不跟赵花一啰嗦,要他赶紧把放血的三棱针拿出来。赵花一打开药匣子,把三棱针拿出来递给胡三娘,提醒她说,得用酒火烧过才行。
胡三娘问这伙计,你带了酒没有呢?
赵花一赶紧从一支紧口瓶儿里倒了半盅儿酒精出来,用火点了,烧那枚三棱针。赵花一做这些打杂儿的事手脚倒利索,可见平时给穆先生调教得不错,没想到这会儿却是在给一个巫婆打下手,而且要救的人恰恰是他师父。
烧完了三棱针,赵花一又用药棉花把针擦拭干净,这才递给胡三娘,说,这一回可以扎了。
胡三娘说,那就扎呀,递给我干什么呢?
赵花一一听又慌了,结结巴巴地问胡三娘,往哪儿扎?
胡三娘把脸一嗔,说,你又不是我的徒弟,干吗告诉你?
到了这份儿上,穆先生的老伴儿着急,噗通一声给胡三娘跪下了,双手抱着拳头作揖,口里求告连声,说,求你了大仙,施法吧,误了时辰老头子就没救了。
胡三娘不理这老太婆,逼着赵花一说,你冲我叫师父,我就告诉你往哪儿扎,不用磕头,只叫一声师父就行了,你说行不?
赵花一想起师父曾经说过胡三娘是个骗吃蒙喝的巫婆,学医之人不要沾此恶习,要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于是,他对胡三娘称师父就觉着难以启齿。
胡三娘却看出赵花一的心思了,大模大样儿地说,叫不叫随你,你师父的命悬在一根线儿上了,要是这根线儿断不了,兴许还能活几年,要是这根线儿断了,活神仙也救不了。
赵花一看看炕上的师父,当真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只恨自己平时所学太少,就硬着头皮管胡三娘叫了一声师父,问她这针该扎在哪个部位?
胡三娘说,放血还能扎哪儿?扎鼻弦子和脑瓜门儿。
伙计又问,哪儿是鼻弦子?
胡三娘就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穆先生人中那个部位。
赵花一捏着针的手一劲儿哆嗦,居然不敢给师父下针。
胡三娘从赵花一手里把针拿过来,用三根手指捏紧了,对着穆先生的人中咬着牙狠着心使劲刺下去,感觉就像扎在木板上,拔出针来也不见血。再往脑瓜门上扎一针,拔出来还是不见血,只有两个黄豆粒儿大的乌黑的针眼儿。
胡三娘跟赵花一说,赶快挤,把血挤出来就好了。
赵花一就用手挤穆先生的人中,白老三则用手指头捏着挤穆先生的脑瓜门儿。胡三娘也不闲着,赶着劲儿地又在穆先生的十根手指头上各刺了一针,却没有一个针孔见血。胡三娘放下针便挤穆先生的手指头。黑丫头这回机灵了,抓了爹的另一只手也用力地往出挤血。
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是把血挤出来了,每个针孔上冒出来一颗黑红色的血珠儿。再看穆先生,果然不抽了,眼不斜嘴不歪,也不吐白沫儿了,但是人又晕过去了,嗓子里有一口气儿哈啦哈啦地抽着。
胡三娘说,看老头子的造化吧,要是后晌儿还醒不过来,就没治了,你们就准备装老衣裳发送吧。
黑丫头的母亲又给胡三娘跪下了,求告她说,大仙啊,施法呀,你干嘛不施法呢?
胡三娘把老妇人搀起来,用很无奈的神情跟她说,神鬼的事儿,你信它就有,不信它就无,这会儿还有谁信神鬼呀?满世界不是打枪就是打炮,神啊仙啊的早跑得没影儿了,做法也不灵啊。
老妇人对胡三娘感激不尽,用布口袋装了几升粮食送给胡三娘,眼下这算得上是厚礼了。但胡三娘却没有收。
胡三娘说,老先生这病还没见好,这礼我不能收,要是老先生命大,好了请我吃顿酒就行了。
白老三一家千恩万谢地将胡三娘送出门去,却想不通这跳灵神的巫婆咋也会懂得些医术?
这一天,白老三一家已经顾不得再为儿子白秀郎叛乱的事忄西惶了,摆在他们面前至关重要的事是穆先生躺在炕上一口气儿关着,生死未卜。
胡三娘回到家,官杆儿就瞪着一双蛤蟆眼问,咋着说呢?一点儿东西也没给吗?
胡三娘就看不惯丈夫这种贪财不顾脸的样儿,不拿好眼看他,说,给了。
官杆儿就乐了,说,闹了半天是给的钱,这穆先生一家子光景可是瓷实,都在保和堂干事儿,一年介不少挣。
胡三娘说,你不是也在保和堂干了好些年,咋没见你挣下好大家当?到头来还不是得了我的好儿。
官杆儿不敢和胡三娘拌嘴,嘻皮笑脸地说,穆先生那老鬼没少坏你的好事儿,得狠狠地宰他一刀才解气。官杆儿从来就对穆先生没有好感,背地里都骂他们一家人是保和堂的狗奴才。
胡三娘说,老头儿怕是不行了,那邪症我也治不了,有什么脸要人家的东西?我没要。
嘿!官杆儿非常懊恼地叫了一声,说,你这个傻娘儿们,连口水也没喝就这么蔫蔫地回来了?
胡三娘把脸一板,骂官杆儿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啦儿去呆着,当心我扯烂你的嘴巴。见胡三娘面色不善,官杆儿不敢啰嗦,找个借口躲出去了。
到了后晌儿,果然有哭嚎声从穆先生家的院子里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儿高,给死人叫魂儿的腔调。
胡三娘很伤感,念及穆先生给玉斗乃至三邻五乡留下的好处,还是落泪了,说,到了儿还是没有醒过来。
穆先生肯定是没有醒过来,但是穆家死的人不止是穆先生,还有他的老伴儿。她守在穆先生的身边儿,想想穆先生,又想想外孙白秀郎,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脑袋往穆先生身边儿一栽,没气儿了。
黑丫头正在外头支着火炉子熬药,白老三已无心去干工,坐在房檐下的板凳床儿上唉声叹气。
黑丫头端了药汤进屋,摇摇老母亲没了声儿,摸摸老父亲没了气了,吓得嗷的一声叫,手中的药汤碗扔到半空里,砰的一声落地,摔得满地碎片儿。
白老三闯进屋来看,见一下死了两口,不禁放声大哭。
穆家院内的哭嚎声惊动了四方邻居,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跑了来看,见死了穆先生,又死了他的老伴儿,都忍不住悲伤,七手八脚地帮忙料理后事。
白秀郎的事当然不能张扬,白老三和黑丫头也不往外送丧帖儿。就玉斗本镇上,知道信儿的都来给穆先生烧纸,差不多是家家不落。
保和堂的二太太肯定也会听到消息,也会前来烧纸,并且是带着大少爷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一起来的,在穆先生夫妇的灵前摆了供祭。
哭罢了灵,二太太才问及详情。白老三不让黑丫头说实话,只说是穆先生闹症候,老母亲心急也犯了病,一顿饭的工夫都去了。二太太心里起疑,又不好细问,说老人这么去了也好,省得粘缠在炕上受罪。想想穆先生年轻时就进保和堂,开了药铺子施医救人,一晃多少年过去,没个什么事儿就居然这么不声不响地去了,一辈子落了这个么结局,说不清是算悲还是算喜?这人生啊,可说是无常,想着想着这泪就又淌下来了。
二太太问白老三,丧事还需要什么东西不?粮食够不够?
白老三说,够了,丧事又不大办,只找些年轻人抬灵,管顿饭就行了,老太太甭操心。白老三还不知道,他的儿子白秀郎在紫石口开枪杀害的县大队政委,正是保和堂大小姐蒋亭儿的未婚夫!白秀郎惹下了天大的乱子。
送走了保和堂的二太太一干子人,白老三才去镇治保主任那里报告家里死人的事。治保主任也不追问穆先生夫妇的死因,说注销户口的事儿好办,重要的是一有白秀郎的消息必须马上报告。白老三连声儿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