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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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勾八的老婆小红云原来是个戏子,就是紫石口红云戏班儿的,她在《风流年》里嫁给了勾八,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勾八有一样儿顾虑藏在心里头,他担心这个平时都浪得裤裆里淌水的小老婆会不会背着他找野汉子,每当念及此,就心里便惴惴不安。

白秀郎早就看出来勾八的心病,也不急于说出来,顺手从桌子上拽了一只茶碗过来,拿起酒瓶子往里咕嘟咕嘟地倒了半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另一条鸡腿拧下来递给勾八。勾八摇摇头,没有接。白秀郎就自己咬了一口,吃完了又喝了一口酒,吃相倒有几分优雅。

勾八问白秀郎,白队长找我来不是陪着喝酒的吧?

哪儿是呢?白秀郎也把手里的鸡腿丢在纸包里了,说,想跟八爷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八爷不信我。

勾八说,你甭八爷长八爷短的,八路军里头不时兴这个,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白秀郎却满不在乎,他说,我知道八爷不甘心把民团这点儿家底儿给共产党改编了,五十多岁的人还顶着个中队长的头衔,守着你这点人马,可是这不管用啊。

照你说的,咋着才管用?勾八当然不信白秀郎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却想看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改编县大队是第一步,过一段时间就把原来的编制打散了,白秀郎说,让你的人在一支队伍里头却谁也碰不到谁,慢慢地你就成光杆司令了。

勾八就笑,透着几分奸猾,说,共产党八路军不讲私利,人是八路军的人,兵是八路军的兵,这事儿我知道。

白秀郎也笑,说,八爷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勾八没有耐心了,很不客气地说,白队长你甭替我操心,吃了鸡肉喝了酒办你的大事去,我这儿的事不用你指点。

白秀郎摇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儿,说,也是兄弟多此一举,八爷什么不知道?还用得着我提醒儿吗?你就拿中央军粮台被抢的事儿来说吧,八爷比我知道得多,也算得准,要不的话哪会这么心安理得呢?

咋着又扯出中央军粮台的案子了?勾八说,我咋着就跟这码事扯上关系了?勾八这时急头白脸,有些失态,后来又强装镇静,但心里已给白秀郎的话弄乱了。

白秀郎却不急着说话了,他端起碗来喝一口酒,然后推给勾八,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八爷不是说粮台的案子是给我们游击队抢得吗?这会儿上头可是开始追查了,民团和游击队现在成了一家子,大伙儿往一块儿一坐,不用对质就明白了,八爷不用着急。

勾八当然有点胆怯心虚,说,我当时也是那么一估计说的,要是游击队没抢粮台,那就是苗树梁的响马干的了,当时又没抓到人,也不那么肯定。

白秀郎说,那也是,粮食这玩意儿又不是哪一粒儿上都有记号,你只要把它往粮囤里一倒,把粮袋子往深山老林子里一扔,这黑锅就是不给游击队的人背上,也没有人能查出案子的底细,你说是不八爷?问题是做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一个人,人多嘴杂你还不知道吗?人家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这么回事,要是查出来就掉脑袋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勾八哈哈大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他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口酒,然后不阴不阳地问白秀郎,小子哎,你横不郎子跑到我这儿来闹这一勺子是受谁的指使?是那个纳书政委还是冯大队长?要不就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勾八依然没有称蒋亭儿和蒋荃职务的习惯,为这事他已经挨过好几次批评了。

白秀郎说,八爷,你跟我嘴硬没用,我又不负责查这桩案子,不过我倒挺替八爷担心,你手底下这群尸从兵的嘴巴可不一定有八爷的硬,这是心知肚明的事儿,用不着我提醒你。

勾八已经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住了,他问白秀郎,你今儿个跑到我屋子里来就为了说这件事?要是这么着你就放心吧,就是八爷真的作下了这抢粮台的案子,也有化解的招儿,用不着你操心。白秀郎的脸就板起来了,带着逼迫的口气问勾八,八爷真的不后悔?可甭硬撑着,把兄弟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要真信得过兄弟,这事还真有一解,你要不信也就算了,算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勾八没办法相信白秀郎,于是这场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但是,白秀郎告诉勾八,他的老婆小红云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回家去一趟。这个口信勾八信,正想着抽空儿回去呢,搂着小老婆撒个欢儿,浇浇心火,就去大队部请假,说是家里老婆闹病儿,厉害,得回去一趟。

县大队的政委和大队长冯解放商量,队伍刚刚整编,还不能要求过严,以免激起变动,就批准了勾八的请示,但要求他把家里的事处理清了,赶紧回部队来。

勾八给政委和大队长讲了一些感激的话,就决定回玉斗去,临行前,还跟副中队长和几个心腹做了交待,要他们不可弄出事端来。

从紫石口到玉斗有上百里路程,还要翻越单翅岭,过了单翅岭是蓬头,过了蓬头再走十来里便是小丰口,过了小丰口沿着灰岭一路到计鹿,然后再翻过计鹿岭就到玉斗了。

勾八紧赶慢赶,过了单翅岭天就大黑了,本来想在蓬头住下来,第二天再回玉斗,但是终究思家心切,硬着头皮往回赶。偏逢月底,连个月亮牙儿也没有,一路上黑灯瞎火,饥肠辘辘,幸亏骡子识路,只管骑稳了往前赶就是了。

刚到小丰口村边上,被区里设的哨卡拦住了,一声口令,勾八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对方哗啦一声把枪栓拉开了。勾八吓得连着声儿叫起来,别开枪,别开枪,我也是八路军,县大队的,县大队的。说着赶紧从骡背上下来,见前面一道黑影儿走过来。

执哨的民兵在暗处用枪一直瞄着他,并且要勾八把手举起来。勾八当然不敢违抗,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嘴里头一劲儿地说,我这儿有假条子,真是县大队的,你可别误会。民兵到跟前把勾八的枪下了,要他拿假条子。勾八就把纳书政委开的假条子从衣袋里掏出来,摸黑递给哨兵。哨兵一手接了条子,一手用勾八的盒子枪比着勾八,把他带到道边的一合房子里。

屋子里点着一盏煤油灯,一张桌子两条板凳,火炕上睡着三个人,也没有铺盖,穿着土溜咳呛的衣裳,每个人脑袋下枕着一双鞋,正在呼呼大睡。有一个人已经披着上衣起来了,看样子是个管事的。他看了勾八的假条子,又看了勾八的穿戴,确信他真是县大队的,态度变得热情起来。有什么急事儿赶这么急,还走夜道儿?他问着话,把假条儿递给勾八,把枪拿过来还给他。

勾八说,是有点急,说是老婆身子不舒坦,闹病儿呢,头晌儿才接到信儿,紧赶慢赶,才到这儿。

管事儿的人说,你这也够快的了,从紫石口翻个大岭到这儿可不近,骑着牲口是吧?

勾八说,骑了头骡子,道儿上还好弄。

不行住这儿算了,这黑灯瞎火的,明儿天亮了再走,管事儿的人说,现成的炕,就是没有铺盖,他们仨也是过路儿的干部和交通员,住下算了。

勾八想想离玉斗还有好远,赶到家说不准天也亮了,就泄了气,说,住也行,不过你这儿有吃的没有?还真有点饿了,忘了带干粮。

管事的人说,有,蒸山药,要不放锅里哈一下?

勾八说,算了,又不是冬天,吃凉的没事儿。

管事的人这才自我介绍说,我姓冷,区武委会的,你喊我老冷就行了。他从家伙桌上的一只破篮子里捡了几个蒸山药放在碗里递给勾八,说,锅里有馏锅水,可能还热着呢。

勾八也不客气,蹲在灶坑里就着馏锅水啃了两个凉山药,然后挨着老冷和三个过路干部睡在土炕上。他的骡子栓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上,那个哨兵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捆青草搁在那儿,骡子就在院子里咔哧咔哧地咀嚼青草,还不时地打个喷嚏。

勾八比着葫芦画瓢,也把脚上穿的鞋子枕在自己头下,鼻子里闻到一股酸烘烘的脚臭气。勾八不由地心中感慨万端,这人真是犯贱,前打着不走,后褪着走,放着没边儿的福不享,当他妈的是哪一家子的八路军啊!何苦呢?也许是走得乏了,腰酸背痛,吃到肚里的凉山药也不顺畅,叽哩咕噜山响,然后就忍不住放屁,再然后他就睡着了。

勾八睡着了的时候,他的老婆小红云却在几十里以外家中的炕上翻摆子,她可不是身子真有病才这么翻过来倒过去的睡不着觉,她是被欲火烧着呢。她浑身上下脱得精光,像一条白唧唧的无鳞鱼,仰在褥子上,不盖毯子也不遮被子,不停地翻弄,就是睡不着。先是想勾八,后来就想生铁牙。生铁牙原来是勾八民团的副团长,曾经在《风流年》里乘着躲避兵荒的机会把她可着劲儿地弄了一顿,然后就跟着高鸿飞折腾抗日救国军去了。

小红云想破了头皮也不会知道生铁牙的去向,本来这也没什么,她不可能背着勾八跟生铁牙长期做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她的偶然一次红杏出墙也是机缘巧合,现在的问题完全出在勾八身上,千不该万不该撇下他风情万种的小媳妇去当什么八路军,他这是发癔症。你要是让我守空房我就打野食儿,给你戴顶绿帽子,你个老王八!小红云在勾八刚离开她那会儿就给自己找了借口,一颗心最先是烦燥不安,后来就暗暗地幻想招蜂引蝶的事,再后来就不由得窃喜了。

好,这下好了,我想跟哪个弄就跟哪个弄,省得跟你费神巴啦地折腾,还得给你满口臭气地薰,弄个半截子又软了,这下好了,找个硬的,找个壮的,找个从多的,就是找裂瓜嘴也比你强!小红云的念头带着赌气的成分。

问题是幻想和现实差着很大一段距离,除了生铁牙,没有哪一个敢在老虎嘴里掏食儿吃,勾八不在,余威却在。都不是挟蛋的货!这是那天小红云在勾搭喂牲口的刘瑞之后得出的结论。刘瑞是勾八的长工,天亮赶着牲口出去,天黑赶着牲口回来,半夜里还管着给牲口喂草料。

二十七八岁的刘瑞生得膀多腰圆,比一头(mang)牛都壮,但是还没有娶老婆。毫无疑问是日子过得穷困,还有一忌是刘瑞虽身强力壮,但却胆小如鼠。还是在年少的时候,刘瑞看他的叔伯嫂子跟一个泼妇吵架,双方互不相让,最后动起手来,扯头发抓脸,以致于两个人都弄得披头散发,面若花瓜一般。刘瑞被吓得尿了裤子,晚上还恶梦连天,自此之后胆子越来越小。

有一件事情也许应该说出来,刘瑞是我的大爷,当然是那种无关紧要的大爷,他跟我的爷爷是同辈,但血缘却相距甚远,我的亲爷爷也说不清他和刘瑞的父辈在上溯多少代才是亲兄弟,只是这么个敬法,反正五百年前是一家,尽管如此,我还是称刘瑞大爷,何况我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

我大爷刘瑞是在吃了晚饭给牲口添草料的时候被小红云堵在牲口棚子里的,那时天还大亮着。我大爷刘瑞端着筛子,筛子里盛着鲜嫩的青草,青草散发出很好闻的甜丝丝的清香味,再加上刚炒出来的香喷喷的料豆儿,使得整个牲口棚子里像御膳房一样香气四溢。我的大爷刘瑞用手把草料搅拌匀了,倒在牲口槽里,看着几头大红骡子争先恐后地用毛茸茸的大嘴着吃。这是夏天,夏天只有驴和骡子才干活,驴子上磨拉碾子,骡子上套拉车,或是驮驮子,所以夜里要喂草料,几头大骡子被我大爷刘瑞养得肉满膘肥,皮毛油光发亮。牛不用喂草料,只要白天赶出去放就行了,在平西的太行山区,夏天是牛休闲的日子。我大爷刘瑞不关心牛的事,但对骡子很精心,每次添完草料,都要用手在几头大红骡子的脑袋上抚摸一番。

挨个儿抚摸完了几头大红骡子,我大爷刘瑞一转身,竟看见他的女东家小红云两手?着裤腰溜了进来。小红云根本不用眼睛往里面看,只管褪下裤子,撅着雪白的屁股撒尿。我大爷刘瑞大张着嘴巴,眼睛瞪得有铜铃铛大,既不敢跑也不敢出声,一时呆若泥塑。

小红云的尿不多,哗啦啦一下就拉没了,我大爷刘瑞几乎没有听到,在小红云若无其事地提起裤子来之后,他才发现地上湿了拳头大的一小片,充其量也就一茶盅儿。就在我大爷刘瑞揣测他的女东家这泡尿的容量时,小红云大声尖叫起来。

我的天呐!刘瑞,你咋会躲在这里头?小红云也不系裤腰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我大爷刘瑞的鼻子讯问,你是得意儿地藏在这里头看我的样儿是吧?

我大爷刘瑞拙嘴笨腮地解释说,没有,没有哇女东家,我在这儿喂牲口,哪个叫你进来撒尿呢?这又不是撒尿的地方。

好哇!好你个刘瑞,还是我的不是了?你说,你到底看见我撒尿了没有?小红云揪其一点不计其余。这让我大爷刘瑞很为难,承认看见女东家撒尿吧,这显然有多少不是就扣在头上了,说没有看见吧,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大爷刘瑞更害怕女东家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招了别人来看,那样的话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最后,我大爷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小红云得理不饶人。

我大爷刘瑞嗫嚅了半天才说,看见女东家撒尿了。

小红云又问,还看见什么了?她的口气已经不那么严厉了。

我大爷刘瑞说,只看见撒尿了,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小红云板了脸说,瞎说!没看见我的屁股吗?

我大爷刘瑞不知道女东家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又不能戗了她,就硬着头皮说,看见了。

还有,肯定还看见别的东西了,你给我说!小红云的腔调已经变得娇嗔了。你难道就没看见我拉尿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