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大爷刘瑞吓了一跳,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他的女东家完全是不怀好意了。我大爷刘瑞除了胆小,心眼儿可不傻,他最初没看出女东家想对他投怀送抱是因为自悲,这会儿看出来,但是后脊梁骨却冒起凉风来了。女东家是谁的老婆?勾八的老婆!勾八是谁?勾八就是八爷!八爷过去是民团团长,现在是八路军县大队的中队长,八爷有枪,什么时候都有!你只要沾了他这个小老婆的边,那就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刘瑞呀刘瑞,你就是鸡巴痒得没处放,放进开水锅里用水氽也别找麻烦!我大爷刘瑞心知肚明,却不知该如何应付,要是把这女东家弄得下不来台,给她反咬一口,那结果可能比把鸡巴放进开水锅里氽还要糟。刘瑞呀刘瑞,你是在劫难逃了!我大爷刘瑞在万般无奈之下扔了手里的筛子,扑通一声给他的女东家双膝跪下了。
你饶了我吧,东家,除了你的屁股,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大爷刘瑞几乎带着哭腔求告小红云,他说,我知道女东家是人中凤凰,刘瑞只是你家中的一个干粗活的下人,吃饱了是个人,饿了是条狗,浑身上下像根腻歪擀杖,幸亏东家给口饭吃,刘瑞感恩戴德,给你磕头了,饶了我吧!
小红云长叹一声,把裤腰带系起来,跟我大爷刘瑞说,就当什么你也没看见,你往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走吧。
我大爷刘瑞像死囚犯得了大赦令,用手抹着满脸的白毛子汗,倒褪着出了牲口棚子,一溜歪斜地走了。
小红云瞅着我大爷的身影儿说,白长了这么大的身坯子,却不是挟蛋的货。
被小红云称为不是挟蛋货的我大爷刘瑞,在后来的日子里吃够了不挟蛋的苦楚。当我还是挎着书包在学校里读小学的时候,我大爷刘瑞已经差不多天天跟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站在一起挨斗了,给他定的罪名是叛徒。我大爷刘瑞那时已经弯腿佝偻腰,身子单薄得像一根黄瓜架了,他的一颗硕大头颅整日在胸前耷拉着,让你无法看到他那张永远都是黑不溜秋的脸膛以及充满忧愁和惶悚的三角眼。
同样是我大爷刘瑞的后辈子侄,当然也是那种在血缘上离山远的关系,一个叫成群的矮小汉子,抢上前去伸手扳住我大爷刘瑞的腿腕儿,将他掀翻在地,像扳倒一只老骆驼,然后十分麻利地用索子绳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吊到台子后面的歪脖子柳树上。我大爷刘瑞的身子摇来晃去,许久才在空中停下来。
我大爷刘瑞肯定不止一次地想起来许多年前勾八的老婆小红云骂他不是挟蛋货的话,这句话像一道咒符折磨了我大爷的后半生。胆小怕事的我大爷刘瑞,千不该万不该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关键时刻干了一次不挟蛋的事,他的直接表现是丢下八路军首长弃枪而逃。这次不是挟蛋人做的事的间接后果是,致使这位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又转战晋察冀的八路军平西挺进军司令部参谋魏得胜在一条山沟里壮烈牺牲。这是一桩看过后面的叙述才能弄得清楚的事。
把我大爷刘瑞从头顶看到屁股沟的小红云,在离开牲口棚之后,心情一直沉浸在懊丧中,然后就想起生铁牙来了,想起生铁牙在去年秋天跟她在一起的那档子事,心中竟然怦怦跳起来,那不叫偷,其实就是奸,女人被奸原来也不一定就是痛恨不消的事,细想想好快活,也只有生铁牙才有这胆子,她就是从那之后开始喜欢生铁牙了。但是生铁牙在把她征服之后却不翼而飞了,这个王八蛋!
小红云百无聊赖地在大院里溜达,想去长工房那边看看明天大侉驴都是给长工们安排的什么活路,但又怕再碰到刘瑞弄得尴尬,想去看看仆妇丫头们在后院做了多少拆洗棉衣棉被的活路,又怕长舌头的女人们在背后说三道四。算了,小红云跟自己说,问问裂瓜嘴什么都知道了。
回到屋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使唤丫头九儿已经在屋里点上煤油泡子灯了。小红云支使九儿说,去,把裂瓜嘴喊了来,我有事儿问他。自从勾八离开家之后,小红云和使唤丫头九儿的关系已经好起来了。
九儿忙不迭地去找裂瓜嘴了。小红云就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想着明儿白天的时候还是要到长工房看看,现在已到了收大秋的时候了,马虎不得,毕竟还有这么大的家当需要她操持呢!还有,这群仆妇丫头还得让傻大姐儿管紧点儿,别以为老东家不在就可以放羊了。
这时候裂瓜嘴来了,怵怵胆胆地进了屋,也不敢到小红云跟前来,只管唯唯喏喏地站在那儿等着小红云吩咐。
小红云说,你坐吧。又吩咐九儿给裂瓜嘴倒茶。
裂瓜嘴说,不用,那会儿喝过了,不渴,太太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支派他们去干,你放心,太太,没有人敢多刺儿。
这个从年轻时就跟在勾八屁股后头像个大尾巴似的裂瓜嘴,现在对勾家来说很重要,说他是管家不是管家,说亲戚不是亲戚,说食客也不是完全那么回事儿,但他在勾八带着民团归属八路军的县大队之后,却日益显出了不可缺少的重要作用。裂瓜嘴相貌不济,但在生铁牙失踪之后也当过两天民团的副团长,当然是那种支差的勾当,管不了什么事儿。勾八在带着队伍归属县大队的时候把裂瓜嘴留下了。这是一个英明决策,既不怕他对勾家不忠心,也不用担心他跟小红云弄出勾搭成奸的腻歪事来,相反,要是小红云耐不住寂寞的时候还不敢胆大妄为,裂瓜嘴是他放在家里的一只眼睛。
现在,小红云正在跟裂瓜嘴面对面地商量家务事儿。小红云说,长工房那边你抓住工头儿,仆妇丫头的事儿你抓住傻大姐儿,只要按住他俩哪个事儿就好办了。
裂瓜嘴就咧着嘴傻笑,说,傻大姐儿这两天不敢跟我闹事儿,她要把我逼急了,看我真敢扒她的裤子!
小红云就知道那个傻大姐儿跟裂瓜嘴之间可能有点儿什么事儿,就问裂瓜嘴,傻大姐儿有什么事儿招惹你了?
裂瓜嘴说,也不是什么事儿,前两天在打谷场上,她撅着屁股往谷堆子上坐,看见两条狗媾事儿,就不停地浪笑,我说你要是屁股沟儿里流了水在谷子上,谁吃了谁倒霉,她就闹起来了,还要打我,后来我在她裤裆里摸了一把,可不是湿的!
小红云就笑,说,这种事儿你也干得出来,那傻大姐儿可不是要恨你呢!嘴上说着,心里却又给裂瓜嘴的话引得发痒了,瞅着裂瓜嘴实实在在地想,倒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傻气,要是弄个这样的男人陪着睡觉可能也比守空房好。
当然,小红云绝对不会把主意打到裂瓜嘴身上,何况旁边还有九儿呢。小红云问了一些收大秋的情况,又叮嘱了裂瓜嘴一番,就打发他走了。因为秋天的天气短,又容易乏累,该到睡觉的时候了。
就是没有裂瓜嘴的一番话,小红云夜晚也难耐寂寞,再加上跟刘瑞的那码子事也没有如意,而在这晚上就更显得烦乱不堪,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熬磨两天,就要被欲火烧焦了。她在炕上反过来倒过去的撂摆子,折腾了一宿,还好,第二天勾八回来了。
因为一宿没有睡好觉,小红云起来得有点晚了。太阳已经升到半天上,大院里的长工们早下地去了,只有仆妇丫头们在后院里折腾,院子里就显得有些清静。现在不像保安团在的时候,整天介乱哄哄的,睡觉都不得安生,可是小红云现在觉得寂寞,当然这跟勾八不在家有很大关系,而最根本一点是,小红云就受不得寂寞,因为她是个唱戏的出身。
九儿在小红云梳洗打扮的时候,到伙房屋里把早饭端来了,一箸白润润的挂面,几片嫩绿的葱叶儿,两颗细瓷儿般的荷包蛋,汤面上漂着几粒金黄金黄的香油花儿,任谁见了都会馋涎欲滴。但是小红云却没有任何胃口,她跟九儿说,你把它吃了吧,我不想吃。
这怎么行?太太要是饿瘦了,八爷哪一天回来见了,还不得把我骂一顿?九儿说。其实她倒是想吃,但是她不敢,虽说现在小红云对她好了,但是说不准哪一天她又翻脸呢?
小红云问,那群懒娘儿们在后院干什么呢?
傻大姐儿带着两个人套着毛驴子碾米呢,还要碾糕面,九儿说,剩下的人在井台上洗被里子,另外两人到场上去搧簸豆子去了,还有两个人去妇救会交军鞋去了。
都做完啦?小红云问,交得了差不?
九儿说,都做完了,拢共二十双,都是双鼻梁儿的千层底革及鞋,做得可结实着呢,肯定交得了差。
小红云说,能交差就行了,老头子在八路军里头当差,别给人家说家里头的人给他拉后腿。
九儿说,你放心,太太,好着呢!可是,还有件事儿,我一直想跟太太说,又怕太太不肯答应。
小红云问,还有什么?别吞吞吐吐,叫人听着着急。
九儿说,镇上成立夜校呢,我也想去。
小红云说,你都十六七岁的大丫头了,要是差不多的人家早嫁出去生孩子了,还上哪家子的夜校?再说,斗大的字儿识那么几个也管不了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跟我学戏呢,我看你这个身段准行,安心跟我学唱戏得了。
教九儿唱戏这个主意是勾八到县大队去之后,小红云百无聊赖才生出来的,当然主要是陪着她玩,又没有胡琴锣鼓家什子,就是两个人在院子里瞎折腾。九儿也乐得好玩耍,就陪着小红云耍巴了几回。但是,九儿的心思一直在夜校那儿,那儿的人除了识字还学唱歌,大姑娘小媳妇的聚了好多,还有年轻小伙子,到了夜晚她就心里发慌,偷着往那儿跑了两次,从此再也不安分了。九儿想着以后再有机会了还跟小红云说,这会儿陪着她瞎咧咧着学戏也行。
除了九儿和小红云,还有两个做饭的厨子和三个烧火的娘儿们在前头院子里。小红云和九儿在院子里一拉腔儿,烧火的娘儿们和做饭的厨子都跑出来看。
今天小红云教的是《算粮》,曲调当然是河北梆子。《算粮》是《王宝钏》中的一折,说的是薛平贵从西凉国回家来探望结发妻子王宝钏,王宝钏兴高采烈,借回相府拜寿的机会,与二姐丈魏虎清算丈夫十八年从军应得的粮饷。小红云自然是唱王宝钏,而九儿就演小丫环。
小红云以前是刀马旦,也唱青衣,因为嗓子好,唱青衣的名气倒比刀马旦更响亮。她其实是个天生唱戏的料,可惜没有走出平西,要不的话,很可能成为一代名伶。
小红云拿出当年蹬台唱戏时的神采,迈着戏台上青衣的步儿,从后台转出来,清口唱道,王宝钏离了寒窑院,笑容满面喜在心间,昨夜里平郎夫回家转,我将他隐藏在寒窑里边,十八年粮饷被克减,今日里到相府算粮钱,迈步我把府门进。
九儿迎上前来唱道,小丫环迎接我那三姑娘。
小红云唱,小丫环我的娘她可好?你相爷近日里可安宁?
九儿又唱,老夫人为你哭坏了眼,我相爷近日里倒也安宁。
小红云再唱,闻听说老娘亲为我哭坏了眼,不由得我宝钏痛心间,叫丫环你快去禀我母,你就说王宝钏前来问安。
九儿口中应一声是,然后转身下场。
这时候大门咣郎一声推开,看大门的赖狗儿急头棒脑地跑进来说,八爷回来了!
众人一齐往大门口看,随着一声咳嗽,身穿灰布军衣的勾八风尘仆仆地从大门口的影壁墙外转出来,果然是东家回来了。
小红云显然是因为激动,站在那里愣了神儿,然后就哭哭啼啼抽抽咽咽扎进屋里不出来了。
还是九儿眼里出活,对着几个愣神的厨子和烧火的娘儿们说,你们还不赶快去忙着弄饭,烧水,没看着东家回来了?然后又支使赖狗儿说,你去把那个洗澡的大木盆搬到东厢房去,等会儿东家洗身子。
勾八对九儿的支派很满意,对她说,几天没见,小丫头长高了。勾八说了这句话就到屋里去看小红云了。
九儿知道小红云必要跟勾八撒娇亲热,只等着他们在里屋又哭又笑的折腾了一阵,才冲套间屋里喊,老爷太太,茶沏好了,在堂屋的桌子上。
勾八就从里屋出来了,坐在太师椅上说,喝什么茶哟,熬渴得肠子都成葱皮了,赶快弄点有荤腥的东西吃。
小红云也从里屋出来了,脸上虽还有泪痕儿,但已是喜上眉梢的样儿了。她说,不洗身上什么也不能吃,都成泥母猪了,吃什么也不舒坦!又问九儿说,让她们烧水了没有?紧着点。
九儿说,早支派了,烧着呢,我去看看,说不准早好了。九儿赶紧出去催着弄洗澡水去了。
趁着这当儿,小红云才想起来问紫石口娘家那边的事。勾八说,哪顾得上,又不让随便串门子,倒是打听了一下,说是你那个老爹,也就是我丈人,他还活着,就是不唱戏了,戏班子早散摊子了。小红云很伤心,毕意她还是有些挂念着娘家那边。
勾八说,这又不是断来往了,得空儿了回家去看看,他还把你赶出门吗?嫁了我还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去把干净衣裳找出来,洗澡,浑身刺痒着呢。
小红云进屋去把勾八换洗的衣裳翻出来,九儿也支使着人把洗澡水兑好了。小红云亲自伺候勾八在东厢房里净身子,俩人嘻嘻哈哈的闹腾得十分快活。而这边伙房屋里,小灶厨子又杀鸡又煮肉的忙做一团。
差不多过了正晌午的时候,这顿饭才鼓捣出来,又是煮腌腊肉,又是炖鸡,有煎有炒,席面十分丰盛,摆了一大桌子,还烫了一壶白干儿。
裂瓜嘴这时从外面监工回来了,见了勾八,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傻笑,他的忠诚让勾八和小红云都很感动,理所当然地要和东家同桌共饮。
勾八狼吞虎咽,先吃油汪汪的腌腊肉,再吃金黄黄的煎鸡蛋,喝一大口酒,又吃一砣香喷喷的炖鸡肉,像个饿死鬼一样,恨不能生出两张嘴巴来,直把小红云和裂瓜嘴看得目瞪口呆。到底是小红云心细,提醒勾八要细嚼慢咽,免得鸡骨头卡了嗓子眼儿,只要他想吃,这些东西顿顿都有。
勾八就不抢吃抢喝了,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了,才顾得上问小红云,咋着,换了厨子啦?这手艺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