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场小雨一场大雨过后,秋天随着剪子梁上的长风一夜之间飘来,将粘稠闷热的夏天撵得四散而逃,差不多是一眨眼的工夫,天气凉了,田里的谷子弯腰了,棒子娃儿头上的红花线儿变黑了,高粱也变红了,长在地下的红薯山药把地皮撑裂了,早熟的瓜果飘香了。天高云轻,好季节到了。
有一个身穿灰粗布军装的女八路蹲在大西河边上洗脸,一匹战马拖着缰绳立在她的身边,探着脑袋在河中饮水。这水好清好凉啊,这是老家的水,用手摸到它都觉着柔软,听到它的奔流声,都觉着亲切。
女八路留着齐耳短发,模样俊俏,眼大有神,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军帽,帽子上缀着两枚黑扣子,扣子上方还有一颗珐琅质的帽徽,图案是青天白日。她身上的军衣穿得很旧了,颜色有点泛白,右胳膊的袖子上打了一块补丁,左胳膊的袖子上挂着八路军的臂章。她腰里扎着皮带,肩上斜挎着一把驳壳枪,驳壳枪的木盒子显得有些笨重,枪把儿上吊着几根皮穗子。
女八路叫蒋亭儿,是平西八路军房涞涿县大队的参谋长,怎么看她都英姿飒爽。五十年以后,在电影屏幕和电视里,出现了许许多多女八路的复制品,脸蛋儿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和油彩,挤眉弄眼搔首弄姿,把女八路的形象糟践得一塌糊涂。当然,那些事情,蒋亭儿不知道,她没能活到五十年以后。
一九三八年初秋,在西平太行山的大西河边上,二十七岁的蒋亭儿心情很好,因为心中喜悦,她的一张俊美的脸儿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眉梢儿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蒋亭儿的恋人赵纳书调到县大队任政委,在许多年的长相思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工作战斗在一起了。
县大队开到紫石口集训,初到的那个迷人的黄昏,政委跟亭儿一起散步,他们讨论了县大队今后的政治工作,又谈了平西的抗日形势,作为彼此永远相伴的爱情象征,他们还互换了配枪,最后就说到他们的婚事。政委咬着亭儿的耳朵根子说,他想八月十五月亮圆了的时候结婚,要是上级能批准的话。
亭儿不知道上级会不会批准她和政委的婚事,可她心里却被幸福塞得满满的,收不住了。要是结了婚是不是就可以住在一起?夜里能不能躺在大哥的怀里塌塌实实地睡觉?那该有多么温暖啊!可是,另外一种忧虑又来了,要是那样的话会不会怀上娃娃呢?要是怀上了娃娃,不能行军,不能打仗,那还叫什么八路军呢?那就得离开部队,离开大哥,这可难了哎,要是这样的话就不能怀娃娃了。
亭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就想抽空儿回玉斗家中问问她的母亲二太太。恰巧,县大队派亭儿去支队司令部开会,开完了会,亭儿就顺路回家来了。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横架在大西河上,过了石桥便是玉斗古镇,进了镇就到家了。亭儿不知道母亲身体是不是健朗?算来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回来过了,她好想念母亲,还有保和堂,她对那座大宅里的每个人都很思念。
母亲曾经对亭儿说过,下次回来要把女婿带回来,她要看看亭儿相好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可是,亭儿还是没能把女婿带回来,他现在忙啊,县大队刚刚组建起来,人员素质,组织纪律,作战能力,哪一样儿都得下功夫抓,他是政委,一天都离不开。但政委知道亭儿的母亲二太太,亭儿当然跟他讲过。政委跟亭儿说,回去告诉妈,咱们要结婚了,结了婚就一块儿回去看她老人家。
谈婚论嫁对亭儿来说多么不容易,最初亭儿是一天天思念着她的纳书大哥,后来就有消息说他早就牺牲了。在北平的一所大学图书馆里,他被鬼子宪兵包围了,关键时刻他吃掉了写有联络地址和同志姓名的纸片。鬼子开枪打死了她的纳书大哥,他的胸口中了九枪,血把他的灰布长袍染成了黑色。听到这个消息,亭儿的心都碎了。有谁会想到,半年后支队派到县大队的政委竟然就是亭儿的恋人赵纳书!亭儿像个久别亲人的孩子,眼泪汪汪地扑上去,抱住政委不放,惹了好些人惊奇,也惹了好些人落泪。
亭儿啊,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咋着就老离不开政委?快把脸儿洗干净了,把军容整得好好的,牵着马儿回家去吧,要是母亲见着你还不欢喜得眼泪都淌出来?亭儿这么想着,用手掬了水把脸儿洗了,牵着马上了官道,又过了石桥,然后进了镇子。
在保和堂大门楼下正站着使唤丫头环子,她在这儿等着瓜干儿从街上把买的大公鸡提回来,小灶厨子柳老疙瘩正等着宰了下锅。瓜干儿算不上保和堂的下人,他只是个吃闲饭的,平时干点打杂的事儿,年纪一大把了,做事却总是不着调儿。
环子没等着瓜干儿,老远就看着有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八路军牵着马从当街上走过来,还不停地跟街坊四邻打招呼。近了看,环子才认出来是保和堂的大小姐蒋亭儿回来了,惊得拉了长声儿叫起来。
我的天呀!是大小姐回来了,环子迎过去,拉住亭儿的手说,野雀儿叫了好几天了,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么喜庆,都回来了,还不把老太太乐颠了?
蒋亭儿可不把环子当使唤丫头,倒像个小妹子,问她说,我妈好不?还有克忠我兄弟,我两个弟妹,都好不?
环子说,好着呢,好着呢,都好着呢。
亭儿又问,你说都回来了,还有谁呢?
环子说,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那会子刚到。
这当然是一件喜事,亭儿也有一年天气没见过这个兄弟了,紧着把马缰套在栓马桩上,进了保和堂大门。
保和堂的二少爷蒋克义在北平上学时弃笔从戎,这会儿是国民党中央军卫立煌部的一个特工队长,带着几十号人也活动在平西。蒋亭儿还有一个妹妹叫蒋荃,也是个女八路,现在是县大队的政治部主任。保和堂蒋家的成员身份有些复杂,要是有闲工夫的话,可以翻看一下《风流年》,那里面说的就详细了。
进了银杏谷的院子,隔着堂屋门口,亭儿就看见大少爷蒋克忠二少爷蒋克义正陪着母亲二太太喝茶。见了大姐回来了,兄弟俩赶紧从屋里迎出来。
克义上前接过亭儿的文件包,说,姐,妈说你回来肯定把姐夫带回来,咋着又是一个人?要是那个家伙耍你的话,看我不用脚踢烂他的屁股。
亭儿用手亲昵地摸着兄弟的脸蛋儿,说,有我兄弟,没人敢欺负姐。
这当儿二太太就站在屋门口,冲着亭儿叫了一声,说,亭儿你也回来了?快过来给妈看看。
亭儿进屋,母女俩抱着亲热,倒把克义冷落了,克义也不在意,知道母亲对这个不是亲生的姐姐向来疼爱有加,也不赶过去凑热闹。
这时,大少奶奶勾月儿和二少奶奶姚素心来了,她们本来在小灶上帮着厨子柳老疙瘩准备饭菜,听说大小姐也回来了,就慌着过来打招呼。
对保和堂来说,今天真是个喜庆的日子,除了二小姐蒋荃不在,算是团圆了。因此,晚饭很丰盛。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给亭儿和克义挟菜,他俩也不客气,比着劲儿地吃了好多肉和鸡蛋,还吃了好些个白面包子。
二太太知道,外面的生活好清苦,心里也疼他们。二太太说,都是这日本鬼子闹腾的,要是没有这日本鬼子,你们也不致于在外头遭这份罪。但是,这话二太太说得并不那么塌实,其实她心里非常明白,即便这日本鬼子没有打进中国来,她的这些儿女恐怕还是要走出保和堂去,备不住哪一天也会这样饥肠辘辘地跑回家来,吃饱了再出去疯天道魔地胡折腾,这种不安定还是在他们童年的时候,二太太就感觉到了。
吃完了饭,亭儿和克义坐在堂屋里叙话,这时候谈的内容就不光是亲情了。
蒋克义说,平西给共产党八路军占了,往后我们特工队的处境可能会越来越艰难,要实在占不了,就往南撤了。
亭儿说,兄弟你甭对共产党有成见,现在是国共合作,一起抗日,是统一战线,一家子人不说两家子话。
我倒是盼望着国共两堂是一家子,只怕是抗完了日,还得分两家子,蒋克义对此似乎颇有主见,他说,到那个时候共产党就兵强马壮了,就是国民党再心诚,共产党也会找借口翻脸,这叫一山不容二虎。
亭儿叹了口气,脸上充满了忧虑,她跟克义诚心实意地说,兄弟呀,你我都不是党的领袖,咱们都决定不了将来的事,谁得天下那得看他是不是得民心。
这一点蒋克义倒也承认,说,姐说得也对,做眼下的事儿吧,政治主张的话我们当年就辩过,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会儿就更没办法统一了。
亭儿说,人家说你们特工队留下来只有一个目的。
克义问,什么目的?
亭儿说,搞摩擦。
克义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如果还有别的武装组织留下来是搞摩擦的我不清楚,我的特工队不是,上面没有留给我们这样的指示。
亭儿就放心了,说,兄弟呀,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跟我们一心一意抗日吧,把侵略者赶出去。
克义跟亭儿说,姐说得是,这两党的恩怨且不管他,抗日才是眼下要做的大事。
亭儿很高兴,说,这才是,要是你们特工队没别的心思,跟八路军好相处,真的,支队的邓司令员我见过,是个非常好的人,你去找他,还可以解决特工队的给养。
克义笑了笑说,有机会吧,有机会了我一定去上门拜见这位将军,要是八路军不消灭我们的话。
亭儿就嗔怪克义,说,咋着老说这种话,给人家听了不是搞摩擦也说成搞摩擦了。
克义说,姐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不会做破坏统一战线的事,大敌当前,当以民族存亡为重。
亭儿就开心地笑了,用手摸着克义的头发说,你多在家陪妈呆两天吧,也陪你的小媳妇。
克义说,姐呀,我听妈说,我那个没过门的姐夫跟你调到一块儿了,你们已经准备着结婚了,是不是噢?
亭儿就点头,说,是。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前些日子她给母亲写信,说过她和纳书的事。
克义也高兴,说,姐,你嫁了他,往后还对我好不?
亭儿说,姐哪时候都对你好,都当官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亭儿脑子里回忆起小时候抱着克义的情景了。
克义说,姐,你多在家呆两天吧,我明儿就走了,怕母亲伤心,有你在她会好些。
亭儿没想到克义这次回来会呆这么短的时间,知道他必是有紧要的事儿,就答应多陪母亲一天。
克义这次回家只住了一晚,既没有穿军装,也没有带随从。第二日,蒋亭儿送克义过了大西河石桥,看着兄弟上了马背,阳光下一溜烟尘,马蹄声碎,眨眼去得远了。姐弟这一别,从此天各一方,有生之年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二太太为儿子的匆忙离去而伤感,眼泪流了一大串,幸亏有亭儿在身边陪着。二少奶奶姚素心也在一旁悄没声地落泪,大少奶奶勾月儿还得说好话开导她。
县大队的参谋长蒋亭儿在家多留了一天,却落下了终生的痛悔和遗憾。
这一天,远在百里之外的紫石口,集训的县大队中,正在酝酿着一个血淋淋的阴谋。
共产党八路军到了平西,将各路武装拢到一起,成立了县大队。其中有冯解放的太行山游击队,也有勾八的民团。已经五十五岁的勾八当然不会轻易舍弃他花费了半辈子精力才操办起来的武装,他脱下不伦不类的保安团军服,穿上了八路军的灰粗布军衣,当了县大队的一名中队长。县大队长是冯解放,政治部主任是蒋荃,八路军平西支队派来了个政委叫赵纳书,居然是蒋亭儿的未婚夫。
勾八民团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次整编到八路军县大队,是完完全全地输给了太行山游击队,上了共产党的大当,日后必然受制于人,不如趁早另起炉灶。
部队开到紫石口整休集训,不是出操练兵便是开会学习,作息制度十分严格,只要违反纪律,无论职位高低都要做检讨,甚至还可能蹲禁闭。每日伙食清汤寡水,不是红薯山药就咸菜疙瘩,就是棒子面窝窝头配白菜汤,连油花儿都少见。这样苦行僧似的集训把勾八和他的团丁们弄得叫苦不迭,口里淡得吣出清水来,好些人吵嚷着要脱下八路军服装再干民团,要不就去县城投靠日本人,好过在这里熬渴死。
勾八的体态明显瘦下来了,他的面部早就皮肤松弛,眼珠子也已经开始变黄,并且有了两个水泡儿一般的眼袋,牙齿倒不是太坏。勾八老了,人老了心计就深。勾八想得可没有那么简单,带着自己的人马去投靠日本人?这肯定不是个好办法,日本人不可能对中国人好,这一点他心里明白。可是,要在县大队里头对共产党俯首贴耳肯定也不行,共产党这一套他打心眼里就不赞成。何去何从?勾八心里正犯着愁呢。
后晌刚开罢了会,白秀郎来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还有一只卤煮鸡,见面就喊八爷,把勾八吓了一大跳。
白秀郎以前是跟着冯解放闹游击队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跟民团的人有交情,虽说现在都端着八路军的饭碗子,但也不会讨他勾八的好。必是有所图哇!勾八心里早把白秀郎从脑瓜顶看穿到屁股沟儿里了。
白队长找我有什么事?勾八强打出笑脸儿来打招呼,给白秀郎拿过一条板凳坐下。
白秀郎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说他刚护送几个过路干部去山西,顺便回玉斗家里看了看,这东西是他的老婆小红云捎给他的。
勾八肚子里的馋虫就闹腾起来了,嘴里头直冒口水,顾不上问家里的事,先打开纸包拧了一条鸡腿,连骨头带肉地咬了一口,嚼巴嚼巴咽了,这才说,这保和堂熟食铺里的卤煮鸡真是没个挑剔儿。
白秀郎说,八爷的小媳妇真是好,这么老远还挂念着八爷,福气呀!
勾八这才想起来了,问,家里没事吧?我是说我那个小媳妇。白秀郎就笑,说,哪有事儿呢?长得跟水葱儿似的。
勾八长叹一声,就念起小红云来了,把半截子鸡腿扔在纸包里,拧开酒瓶子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