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经症禅疗的实践基础(2)
神经症患者头脑中的“自我对话”有如“瓶中鹅出不得”,是一种庸人自扰。它是你长时间的自我内心的独白。尽管许多时候它可能是无意识和微小的,以至于除非你回顾或是特别注意,否则你意识不到它。但事实证明,许多焦虑就是由你对自己做的一些叙述引起的。这个叙述往往以“如果……该怎么办”开始,比如:“如果我有另一种惊恐发作该怎么办?”“如果我在开车的时候失去控制该怎么办?”“如果我在排队的时候产生焦虑,人们怎么看我?”这种自我对话,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把事情预料得最糟糕。强迫症患者亦是如此,困扰在自己的强迫与反强迫思维里出不来。这种“自我对话”的危害有如亨利·温克勒所言:“设想是破坏关系的白蚁。”
对头脑中的这种“自我对话”,如果我们用知识的推理或想象,往往不能达到目的,甚至让问题变得更糟糕。如果我们能借鉴禅悟实践中的“疑情”,放弃“自我对话”,让“念头只是念头”地存在着,带着不好的感觉去做该做的事,在实践中体验当下,就能达到“痛并快乐着”的境界。
(三)禅机
“禅机”是禅师根据学人的根器、当下心理状况及当时环境而给学人的暗示,其目的是让人当下打开清净自性。
例如,《五灯会元》记载:“师(百丈怀海禅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去处?’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
这是以眼前飞过去的野鸭为题材而展开的对话。马祖岂不知天上飞的是野鸭?他是明知故问,目的是要杀掉百丈怀海的执着,设法让他开悟。就现象来说,百丈的回答都正确,但百丈不知马祖的问话有两重含义,表面是就现象来问,内底却是就体性来问,也是禅的象征语言。野鸭在此象征佛性,佛性会飞过去吗?不!佛性如如不动,但是人们常惑于现象,而迷失了本性。这是禅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通过破除人们对语言的执着和迷信,将世俗逻辑摧毁,到语言不能到达的地方,打开新境界。
再如,有僧人说:“我远道而来,请师父接引。”法端慧月说:“我不接引你。”僧人问:“为什么不接引?”法端慧月说:“因为你太灵力。”
法端慧月禅师说的“我不接引你”“因为你太灵力”有两层意思。一方面,太灵力的人,举一反三,问一答十,脑筋像计算机一样高速运转。而这反而是禅的天敌。遇到这种人,禅师更要谨言慎行,免得好话说尽,被他学到一嘴滚瓜烂熟的口头禅。另一方面,佛在心中,需要“自悟自解”,不可向外求。
可以看出,这些禅机都是有意无意之间给人一点暗示,颇似心理咨询的过程。咨询师往往不会基于“一片好心”,抢着要去给别人答案,而是不时给你些提示,启发你自己去领悟。
三、禅悟与现代心理疗法的关系
(一)禅悟与人本主义疗法的关系
从上面“不说破”“疑”“禅机”等禅悟实践方式可以看出,禅悟彻头彻尾是一个“自得”的过程。正如慧能说:“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澈,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孟子》也云:“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这与人本主义疗法“以来访者为中心”的原则相类似。二者都认为个体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因此强调依靠自己的努力使内心重归宁静,得到解脱。但在禅悟的训练过程中,禅师并不是给予修禅者完全的接纳与理解,而是摒弃了年龄、地位、资历的差异,避免自我的无明的污染,并不试图对修禅者进行说教,更多的时候仅仅起向导的作用。上文法端慧月提出的“我不接引你”正是此意。
(二)禅悟与精神分析疗法的关系
“自由联想”是精神分析疗法中的重要技术,要求患者把脑海里所浮现的任何无关想法都讲给治疗者,好让治疗者能从这些精神材料里去做分析,探讨有哪些线索可了解患者的情结,这与“禅悟”颇有相似之处。弗洛姆曾把禅学中的“自性”比成“潜意识”,开悟便是把潜意识转成意识的历程。他非常看重高僧们的“顿悟体验”,并且深信这种体验是“人格的真实觉醒”,潜意识的流转代表着一种“醒来”,有如禅宗的“佛性本觉”。可以这么说,精神分析治疗和“禅悟”都是在帮助患者黑暗的心灵“醒来”,让事物按原来的面貌存在着。
即使并不被弗洛姆完全认同的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中也透出了若干禅的概念,尤其是上文提及的“自由联想法”,更超越了西方思想常态。这并不是说弗洛伊德受了东方思想中的禅宗影响,而是从中窥见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论中的“禅学心理学”条件。正如弗洛姆写道:“禅在方法上虽然与精神分析不同,却可使精神分析的焦点更为集中,为洞察力洒下新的光辉,并且使什么是‘见’、什么是有创造性、什么是克服情感与虚假的智性化作用更为清晰,而情感与智性化作用乃是主体—客体的分裂所必然造成的结果。就智性化的作用、权威、自我的虚幻以及泰然的生活状态方面而言,禅宗思想会把心理分析者的视域加深加广,并且帮助他达到更为彻底的理解,那就是充分的意识,而其最终的目的是对真实的领悟。”
(三)禅悟与认知疗法的关系
禅学认为人的本性是清净的,因为有了“妄念”,才会陷入苦痛无法自拔,只要消除妄念,就能恢复本性。认知治疗家认为,“任何情感障碍都是由错误思想引起的,只要思想拨正了,情感也就正常了”。因此,“禅悟”之“明心见性”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类认知疗法。“禅悟”的过程是一种整体性的深刻的认知改变过程。下面以青原惟信禅师悟后提出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为例来说明之。
青原惟信禅师对大众讲佛法:“老僧30年前未曾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后来参禅悟道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诸位,这三种见解,是同是异?如有人分得清黑白,我便为他印可。”这里的“山”“水”是世界的真实或本质、真理。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在没开悟时,如进入“柏拉图的洞窟”看到的山水影子,而我们就认为那就是本质,其实那是错误的;在开悟过程中,或逐渐离开洞窟时,我们知道山水的影子并不是山水的本质,但还是没看到山水的真面目,所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开悟后,离开了认知的黑暗洞窟,此时所看到的山水是“山水”真正的本质,他抓住了事物的真理,因此“依然山是山,水是水”。
下面再举一例禅悟中的认知疗法思想。一僧人问:“有人坐船时,船底在行驶过程刺杀了水底的螺蚬等生命,那么是人有罪还是船有罪?”大珠慧海答曰:“人与船都无心杀生,所以都没罪;反而是你有罪,因为你执着有罪的观念。例如台风来时,大树被吹倒把人压死了,是台风有罪,还是大树有罪?这根本是荒诞的问题。既没有做者,也没有受者,哪来的罪呢?世界这么大,如果不开悟,无非是受苦的超级大刑房啊!”禅师知道诸法如幻,罪只是人类无中生有的概念,所以会对发问的人说:“人、船都无罪,是你有罪的执着,你才有罪!”也就是说,你的认知出问题了。
需要注意的是,“明心见性”的认知觉悟与认知疗法的认知改变还是有着重要的区别。认知疗法的认知改变是通过重新构建认知结构,改变原有的错误认知方式,以矫正不良认知,实现治疗心理疾病的目的。而“明心见性”的认知觉悟则认为心理疾病的根源并不是那些认知结构,而是对那些认知结构的执着,要求放弃对头脑中任何认知结构的执着,重现自性的清净,达到解脱。
(四)禅悟与森田疗法的关系
森田疗法是在1921年左右,由日本森田正马先生所创,其根本理论可在1922年出版的专著《神经质的本态与疗法》中窥知大要。在日本精神医学界,森田疗法常被称为:(1)“禅疗法”,因为这一精神疗法以日本独特的传统精神风土和东亚地区的禅宗思想文化为理论基础;(2)“根本的自然疗法”,森田先生提出,“我们的身体与精神的活动,是自然现象,无须依靠人为去左右它”,“治病之事,纯是天道支配之处,我等医家只不过是其末梢部门的旁门的旁助者而已,自然之力实在伟大”;(3)“体得疗法”,就是要超越言诠层次知解的范围,在身心未分化的自然生命论中,去彻底体认生命的正常流动。
综观森田疗法内容,“顺应自然”与“为所当为”是两条贯穿治疗的轴线。“顺应自然”是一种与自然事物和谐的生活态度。森田先生认为,治疗心理障碍的首要原则是,先承认压力、寂寞、困顿、失落、不安、恐惧是一种“自然”。凡人都会有不舒服的窘境,它不是某一个倒霉的人所独有的,即使被尊称为心理学家的人,也有可能在情感重挫的情形下心灰意冷。“顺应自然”才有机会走出生命的幽谷。因此,必须接受各种出现的可能,以及了解各种情绪发生的来源,就是:“对待寒冷必然会感到寒冷,对待痛苦和恐怖也必然感觉到痛苦和恐怖,对待烦恼也依然如此,切莫徒劳地做愚蠢的事。”这一理念与禅学中的“平常心是道”一致。所谓平常心就是“要眠即眠,要坐就坐,热时取凉,寒时向火”,没有分别矫饰,超越染净对待的自然生活,是本来清净自性的全然显现。
“为所当为”治疗原则包括了“忍受”与“面对”两种层面。忍受有点“苦海”与“彼岸”的意思,众生造福受报,在生死场中轮回,正如《法华经·寿量品》上说:“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渡过苦海的人才能到达彼岸。森田先生建议患者把人生的不顺当作一种“业”,逃避只会越陷越深,得不到改善,认识“苦”是一种理所当然,它便与快乐一样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再苦上加苦。森田疗法治疗家高良武久说:“不跳入水中的人,永远学不会游泳。”这一思想在禅学中非常常见。下面举一则公案说明。曹山慧霞禅师对侍立在旁的僧人说:“悟道的人,无论多么炎热,也不受影响。”僧人说:“是的。”慧霞又说:“那么,如果现在炎热至极,你要到哪里回避?”僧人说:“就往大火炉的炽热煤炭里回避。”慧霞问:“煤炭既然炽热无比,你怎么回避炎热?”僧人说:“这里众苦不能到啊!”慧霞不再多说,沉默以对。
可以看出,尽管森田先生生前从未公开表明森田疗法来源于禅学的思想,但从他在著作中大量引用禅的惯用词语看,禅悟是森田疗法的灵感源泉,也是其根本骨干。甚至可以说,森田疗法是以禅悟为思想源头的东方文化的产物。
(五)禅悟与矛盾意向疗法的关系
古希腊哲学家爱比泰德说:“人不是被事情本身所困扰,而是被其对事情的看法所困扰。”在日常生活中,许多心理障碍和心理疾病的症状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也并不会对人产生多么大的伤害,而使患者痛苦、焦虑的则是患者对症状的恐惧及对症状的看法和态度。如失眠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少睡几个小时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严重伤害,可患者对失眠的恐惧、担心和急于摆脱症状的心理状态则使患者焦虑不安的心情加剧,也进一步加重了症状本身。在别人看来是患者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自己吓唬自己、作践自己。德国“意义疗法”心理学家弗兰克基于这一点提出了一种简便、快速、易行的心理疗法——矛盾意向疗法,即与设法让患者摆脱和消除症状的一般治疗方法相反,它是一种让患者努力加剧症状的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