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经症禅疗的实践基础(1)
禅学和心理学一样,都是探索人生和人性的问题,关注人的生命过程的全面自由发展。禅学的修持方法、生活态度、终极关怀、超脱情怀,对于人的心灵世界、精神生活有着不可否认的积极意义。它寻求生命力的和谐,调动生命本身拥有的调整各种失和的内在机制,从而起到防治各种疾病的作用。禅学的客观效应如对心身的调整、健康的恢复、健康人格的养成,与心理治疗所要探讨的问题不谋而合,可以说禅学就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塞迪·丁费尔德甚至提出:“心理学家和佛教徒的共同点很可能比他们能够意识到的要多,甚至在方法论上也可以互相兼容。”
本章将对禅的实践及其心理治疗思想进行探讨,为进一步开展神经症的禅疗提供实践依据。
禅悟的实践及其心理治疗思想
禅悟是禅学实现其人生观和人性观的必经之路。尽管开悟的旅程中充满艰辛,禅学的方法看起来令人发疯,但也使不少人获得了解脱。正如西谚所云:“发疯就是方法。”下文将就禅悟的实践及其心理治疗思想进行论述。
一、关于禅悟
在禅学经典中,“悟”是“觉”的意思。根据第二章所述,禅学认为人的本性是清净的,众生的烦恼皆由“无明”并陷于“我法二执”所致。因此,禅学主张通过“禅悟”使个体“明心见性”,重新觉悟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从迷到悟转化的关键在于“识”,即要识“真心”、见“本性”。正如惠能所云:“不识本心,学法无益,明心见性,即悟大意。”这里的“识”是呈现和显现之意,是人心清净的本性以其固有的“菩提般若之智”呈现自己。人的心性本来就是清净、无烦恼的,所以一旦“明心见性”,便可“顿悟成佛”。
因此,“禅悟”是一种指向内心世界的直觉体悟;“禅悟”的过程也就是人心境界的转换过程,就是由“有念”“有相”“有住”的妄执状态,转为“无念”“无相”“无住”的自由状态,由此重获本心的自在、清净,体认人生、宇宙本体的整体融通和生命真谛,从而达到自由和解脱,能以完整的心、空无的心、无分别的心,去观照、对待一切,不为外在的一切事物所羁绊、所奴役,不为一切差别所系缚、所迷惑。换句话说,“禅悟”达到了主客体的统一状态,这在心理治疗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用圣严法师的话说:“悟,必定是自我中心的脱落,自私烦恼的解放,分别执着的解除,所以应该更进一步超越于灵感与灵验之上。”用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话说就是:“如果你想从零开始做一个苹果派,你必须首先创造整个宇宙。”苏族长老黑麋鹿也提出:“当他们体会到与宇宙一体的时刻,宁静便自人类的灵魂深处生起。”这种“禅悟”状态可用R.S.托马斯的诗歌《闪亮的大地》来描述:
我看到那一瞬间,
太阳刺穿云层,
照亮了一片大地,
而我在前行的途中遗失了它。
但那是高贵的珍珠,
是藏宝的大地。
我意识到必须倾尽所有去拥有它。
生命并不是赶往一个不断接近的未来,
亦不是渴求一个想象中的过去,
没有期盼。
它就像摩西脚下燃烧的奇迹般的荆棘地,将你引向青春一般短暂的光明。
而那就是你一直等待的永恒。
冥想大师提希·罕下面这段话也是一种“禅悟”状态,是对“禅悟”过程中“空性”和“万法归一”等理念的形象描述:
如果你是一位诗人,你将会在这页纸上清楚地看见一片飘浮的云。因为没有云就没有雨水,没有雨水树木就无法生长,没有树木就无法造纸。所以这片云就在这里。这页纸的存在依赖于这片云的存在。纸和云如此亲密。
让我们再看一下别的东西,比如阳光。阳光是如此重要,没有阳光,森林就无法生长,人类也不能成长。所以伐木工人需要阳光来砍下这棵树,而这棵树也需要阳光才能成为这张纸。
如果你再深入地看下去……在这页纸中你不仅会看到云和阳光,还会看见一切都在这里,包括那些变成伐木工人口中面包的小麦,还有伐木工人的父亲——一切都包含在这页纸中……这片小小纸片的存在,证明了整个宇宙的存在。
不少西方心理学家的思想受到了禅学“本来面目”“万法归一”等理念的影响,提出许多与“禅悟”状态类似的术语。例如:
1.高峰体验
马斯洛认为,高峰体验是一种近乎神秘的体验,“这种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眼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甚或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在这种时刻,人们完全摆脱了怀疑、恐惧、压抑、紧张和怯懦,感到自己与外界完全融为一体。个体常常觉得自己窥见了生活的奥秘、事物的本质、终极真理。简而言之,在高峰体验的时刻,个体达到了至真至美的“天人合一”境界。加拿大精神医学家理查德·巴克曾在《整体意识》中描述了自己对这一境界的体验:
他沉浸在阅读唤起的思想、形象、情感和那晚的谈话中,平静而安宁。他处于一种安静的、几乎是被动的喜悦中。忽然间,没有任何警示,他发现自己像是被一团火焰般的云团所包围。片刻间他想到了着火,这个大城市里突发的火灾;之后,他发现这火光发自他的身体。接下来一种狂喜的感觉降临,伴随着极大的喜悦,紧接着是智慧的开启,无法形容。瞬间如闪电一样,婆罗门的光彩在他脑际流过,从那时起一直照亮了他的生活。他的心得到了一滴婆罗门的祝福,因而留下了对天堂永久的回味。许多类似的事物他不打算相信,他却看到并且了解了:
宇宙不是死寂的,而是一个活着的存在;
人的灵魂是不朽的;
宇宙这样地被建立并且有秩序,毫无疑问所有的事物为了个别和整体的益处而共同地运作。
世界的基本原则是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从长远来看可以绝对地肯定每一个人的幸福。
2.泰然自在状态
弗洛姆说,“泰然自在”是一种与人的本性相合的状态,更进一步地说便是按照人的生存状态而活的一种情形。亦即“觉醒”,类似禅家悟后“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的旷达状态。
弗洛姆说:“以前的治疗是要把病症排除,让患者重新能够执行社会作用。对于那些患染疏离症的人,治疗之法并不在于使他没有疾病,而在于能够使他达到泰然状态。”泰然自在的追寻,可以说是人类精神进化的本质,孤独、失落、无能、痛苦是人生中的常态,当人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时,有时甚至会疯狂;泰然自在就是教人“向子宫中的生存状态的回归”,颇有禅家“见自本性”的味道,也颇接近铃木大拙提出的“纯粹主观性”。
3.福乐状态
这是积极心理学家提出的状态。福乐,就是个体完全地沉浸于体验本身,而体验本身就是最好的奖赏和动机,在福乐状态中,我们的感觉和体验合二为一,行为和觉察融为一体。
有关“禅悟”状态的神经机制,安德鲁·纽伯格在《超觉神秘经验》一书中作了深入的论述:
天人合一的体验一如其他经验、心境和知觉,都是因神经作用造成,较特别的是,玄秘体验是本我的感受被削弱,本我和更伟大的存在融为一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外来讯息受阻,无法传入大脑的辨向联合区而造成的……在适当的环境安排下,听一首轻柔的歌曲,可以使人像参加仪式一样,达到改变心灵似的自我超越境界……具节奏感的行为会产生神经讯息传导的现象,造成辨向联合区无法作用而出现合一境界,这种心灵和谐状态的强度,由视神经讯息阻塞的程度而定。神经讯息被阻塞的程度可以逐步增强,甚至完全阻绝,因此心灵合一的程度可以用有强弱之分的光谱来呈现,我们称之为“心灵合一光谱”。在光谱之中,有最高程度的一体感,像是玄秘主义者所体验到的感受;也有最低程度的一体感,像日常生活发生的短暂自我超越感受。从神经学的角度来看,这两种状态的区分基本上是程度的不同。
二、禅悟的实践方式
禅学围绕着“明心见性”的宗旨,设计了一套消解心灵深处的紧张、矛盾、障碍,超越二元对立的方案。因为禅本无定法,以“无门为法门”,因人而设,不受固定的规范限制,尤其是随机施教的教学方法,讲究灵活机动,出人意料,绝非刻板一律、循规蹈矩。这种个体化的育人方式非常值得心理学和精神医学工作者借鉴。下面试以“不说破”“疑”“禅机”为代表来阐述禅悟的实践方式并分析其心理治疗思想。
(一)不说破
禅学一边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驰求,意思是说,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问;另一边又要人知道无佛可作,无法可求,无涅槃菩提可证。这种意思,一经说破,便成了“口头禅”,学人并未了解,并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其乐呢?所以禅师从不轻易替学人去解说,只教学人自己去体会。有两句香艳诗“鸳鸯绣取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说的就是这一意思。
再如,沩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并求其说法,沩山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
又如,有僧人问:“过去的祖师是得到了什么,变得尊贵无比?”云门说:“你喜欢问问题,可是我不喜欢回答问题。”僧人说:“既然如此,也只好靠自己了。”云门说:“熨斗跟茶壶本来就不一样。”
在禅师看来,人们所有关于禅、涅槃、究竟、解脱的问题,其实都问得毫无意义,这些人问的“什么是佛性?”“什么是祖师西来意?”犹如投资人在问:“明天我要买哪一只股票才好呢?”尽管云门懒得回答,但还是透露了一点讯息:“熨斗跟茶壶本来就不一样。”意思是,我的体验、我的话,是我的,没办法让你听了以后就变得跟我一样。就像你无法对一条鱼描述火,无法对蚯蚓描述飞翔一样。
“德山棒,临济喝”的目的也是如此,禅师对参禅的初学者,不从正面答复其所问,或以棒打,或大喝一声,使人迅速地从已经习惯了的思维定式中摆脱出来,快捷地直指人心,使人在自我的反省中豁然开朗,实现心灵的转化、内在的超越。
用时髦的话说,这种“不说破”有点类似修辞学中的“反诘”,有追问、责问的意味,用疑问的形式表达确定的意思。
神经症患者往往喜欢问问题,喜欢抱怨和诉苦,所以许多时候被称为“诉苦病”,需要医生反复解释。但是,在医生多次解释后,他最后往往还会问:“医生,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对于这类病人,如果采用禅学中的“不说破”方式,时时让他反省自心,经常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现代心理治疗方法中,森田疗法中的“行动本位”和“忍受痛苦,为所当为”以及我国心理学家钟友彬提出的领悟疗法,都比较强调在实践中体验和领悟,与这种“不说破”的原则颇为相似。
(二)疑
禅学中“疑”又称疑情,其部分用意在于要求学人自己去想、去体会。故曰:“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例如,有人问洞山:“你肯先师也无?”意思是说你赞成先师云崖的话吗?洞山说:“半肯半不肯。”那人又问:“为何不全肯?”洞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他这个半信半不信,就表示学人要会疑,因为怀疑才可能自己去思索。
又如,有僧问沩山:“如何是道?”沩山说:“无心是道。”僧说:“某甲不会。”就是说我不懂。沩山就告诉他:“不懂才好,你去认识不懂,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
“疑”除了促进学人去思考以外,在禅学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教学人放下头脑中的知识、逻辑、观念,从而以“直觉思维”去体验主客体统一的清净空寂的本性。这在禅学“公案”“话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大慧宗杲禅师把“看话头”“起疑情”的功用概括为:“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虑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此一无字,乃是摧破许多恶知恶觉的器杖。”意思是说,看话头可摧破思虑情识,从而使得修行者在突然间达到彻底大悟的自在境界。
例如,陆亘曾经问南泉普愿禅师:“从前有人在瓶子里养了一只小鹅,渐渐长大变成大鹅,困在瓶里出不来。既不能弄坏瓶子,也不能弄伤鹅,和尚要怎么让鹅出来呢?”瓶中鹅,是两难的困局,不是打破瓶子让鹅出来,就是把鹅切块倒出来。但这两个方法都不行。也就是说,运用逻辑知识,这是无解的。陆亘就这样一直困在这个“疑团”中。南泉唤他:“大夫!”陆亘应诺。南泉说:“出来了!”陆亘也就这样开悟了!
公案中的鹅象征道、真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把捉它,也无法用哲学思考、理性探索来得到。一旦用方法去把捉,或用思考、观念去谈论,就像试图打破瓶子一般。因此,南泉普愿禅师非常敏锐地不用言语答复,任何正面回答都注定打破瓶子或杀死鹅,他反而借机制造一个“禅局”引导陆亘超越瓶子的障碍直接见到鹅。他唤陆亘,陆亘应诺,当下见到了道,“疑团”立刻瓦解冰消。因为本来既没瓶子也没鹅啊!在悟道者眼中,既无真理存在,也无障碍可言,一切都自自在在,何必无中生有呢?又无中生有一只瓶子困住鹅呢?正如《圆觉经》说:“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众生本来都是佛,为什么要无中生有“生死”来厌离,无中生有“涅槃”来追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