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樱田门外
正当井伊直弼大发神威铲除攘夷派的当儿,从江户城的大奥里传出话来,说是请他去喝茶。
大奥,就是我们中国人一般说的后宫,里面除了一个人外其他的都是女人或者人妖。
日本的情况稍稍有些不同,男人一个,女人一群之外,并没有太监。
后宫里要请井伊大老喝茶的,是第13代将军的老婆笃姬,家定去世后,依惯例出家,法号天璋院。
在之前我们就说过,这位夫人是从岛津家嫁过来的,而且还是一桥派。
但是尽管如此,天性善良的她却对于南纪派扶植起来的将军德川家茂疼爱有加,不但认可了他的养子身份,还实际上担当起了母亲的责任,从一些政务的处理到生活上的小节,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照料着这位尚且年幼的将军。
其实就是教母。
天璋院是一个认得清现实的聪明人,更何况作为德川家定的遗孀,其实谁当将军都不太会动摇她的地位,因此也没必要像德川齐昭、岛津齐彬他们那样拼。
对于安政大狱搞死那么多人,天璋院当然是不支持的,却也并不打算因此和井伊直弼对立,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幕府本身是否会因为这次事件而产生什么不良后果。
小小的茶房里,天璋院亲自动手为井伊大老泡着茶,四周寂然无声,能听到的,只有开水被注入茶碗的响音。
“井伊大人,您多久没有回国了?”还是天璋院先打破了沉默。
所谓回国,指的是回领地彦根藩,当时的日本人虽说知道自己住日本国,彼此都是日本同胞,但整体的国家民族意识仍然相当薄弱,通常人们都认为一个藩就是一个国,对于彦根藩的人来讲,大家一般不说我是日本人,只说自己是彦根人,去水户藩读书,叫出国留学。
井伊直弼接过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在下一直在江户忙公务,确实是好久不曾回去了。”
“听说井伊大人每次回国的时候,百姓总会蜂拥而出夹道迎接,现如今上哪里去找这么得民心的藩侯呢。”
“您过奖了。当年家兄病故,我把他留下的所有财产都平分给了领内百姓,或许是这个缘故,他们才会给我这般的赞誉吧。”
天璋院静静地听着,然后又给自己泡了一碗茶,端起来,慢慢地抿了一口:“说真的,井伊大人居然也有如此柔情慷慨的一面,我真是第一次知道。”
井伊直弼笑了笑:“夸赞自己痛恨的人,挺不习惯的吧?”
“痛恨倒是不至于,只不过……”天璋院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井伊大人,你明明杀害了那么多人,让他们痛苦不堪,为何还能如此若无其事?”
井伊直弼见状也摆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夫人,我想请教您一件事,那就是想问问,您觉得,在如今这个世道,彻底把外国人给赶出日本,也就是所谓的攘夷,真的可行吗?”
“这跟你杀人有何关系?”
“不,夫人您能先回答我吗?”
“呃……我想应该不能吧。”
“真知灼见。”井伊直弼毫不吝啬地给天璋院点了个赞,“在今后的时代里,日本唯有和世界充分接触,充分地融入这个世界,才能有它的出路,不然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可那些意图铲除在下的人,打的却恰巧是这攘夷的旗号,他们整天高喊驱逐外国人,并且抨击签订条约一事,可是真正的目的,夫人您曾去了解过吗?”
天璋院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其实,他们无非就是想接近当今的圣上,才故意迎合他的想法,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自己今后的前途和名声罢了,这种卑鄙的人,怎能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们呢?”
天璋院再一次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慢慢地把茶杯放了下来。
井伊直弼则继续说道:“我之所以会使出如此手段,只不过是想守护这个国家而已。夫人,您以为我不想和大家一团和气吗?可现如今,还能再一团和气吗?您以为我不怕水户藩、萨摩藩的威胁吗?可如今除了我,又有谁能为幕府做这些事情?为了从西洋列强手里保护这个国家,必须要采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即便因此招人怨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那么,因为你而造成血流成河,你敢说你无愧于天吗?”
“无愧于天!”井伊直弼直视着天璋院的眼睛说道。
天璋院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井伊直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两个人继续默默地泡茶、喝茶,直到茶会结束。
对于这段史称安政大狱的历史,个人觉得用一句“直弼对”或者“攘夷派对”这样简洁明了打钩打叉的评判方法是无法做出靠谱评价的。
井伊直弼有错吗?当然没错,于情于理,日本打开国门和世界交流都是对的,更何况在当时的局势下,也不容你继续锁国。
尊攘志士有错吗?其实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吧?列强要日本开国签条约摆明了是来占便宜的,反抗一下也很正常吧?
所以只能这么说,井伊直弼也好,攘夷派的众人也罢,他们在各自守护自己国家的过程中,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偏巧这次直弼的火花大了点,以至于把人家的给压灭了。
仅此而已。
这场大狱折腾了一年多,在搭进去不少人命之后,整个日本总算暂时恢复了表面上的和平与宁静,然后迎来了新的一年。
一个惊天的大计划,正在一些人的脑中酝酿着。
安政七年(1860年)3月2日,在江户品川一家酒楼里,有18个人正在开会。
“根据情报,明天那位大人将会在上午时刻从樱田门经过,到时候,我们几个就动手。计划之前都已经说过了,大家不要忘记就行。”
这句话说完,这18个人就各自结账后散伙了。
当天晚上,井伊宅邸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写道:井伊扫部殿下亲启,因汝勾结夷人,屠我辈志士,罪不容赦,故我等水户藩攘夷志士将于近日以手中武士钢刀替天行道,诛殿下于荒野,然所谓明人不做暗事,特此提前敬告。
井伊直弼看过这封信,笑了笑,然后当场将其撕碎,如他祖宗井伊直孝撕碎伊达政宗那百万石白条一般,撕完直接丢进了火堆里。
他压根就不在乎。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3月3日上午9点,位于江户城北面的樱田门外,一队约莫有60人的卫队守护着一台轿子缓缓地走来。
轿子内坐着的正是去江户城上班的大老井伊直弼。
虽然时节已是应该春暖花开的3月,但这天下着与时节毫不相符的鹅毛大雪,就在这雪地里,轿夫和卫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
突然,从斜边上冲出来一个人,手捧着一张纸状,嘴里高呼:“青天大老爷请给小民做主!”
江户时代跟中国的清朝差不多,但凡官员在路上行轿走路,要是碰到有人拦道鸣冤,那是不管多大的官都得停下来受理,这是为了体现官员勤政爱民的具体体现。
井伊直弼示意停轿,命人去拿那张状子过来,想看看究竟说了些啥。
但听来人说:“小民乃是水户人士,叫森五六郎,我们藩的某某家大老抢了小的老婆……”
正说着,井伊家家臣日下部三郎右卫门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森五六郎把写好的状子交给自己。
森五六郎缓缓地将手里的状子递给对方,正待三郎右卫门打开欲细看的时候,猛然抽出了一把刀,将其一刀砍死在自己跟前。
侍卫见状纷纷赶上前去捉拿凶手,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枪响平地而起,子弹从井伊行列的右后侧射出,并且穿过了轿子。
打出这枪的是水户藩藩士黑泽忠三郎胜算,话说这枪着实打得很准,直接就洞穿了轿子,还有井伊直弼的大腿,也因为这枪,使得直弼在之后的战斗里处在一个无法行动的状态中。
同时,枪声也是暗号,埋伏在周围的十几个人纷纷拔出刀子,一拥而上,而井伊家的大多数侍卫此刻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行列最前头的森五六郎以及那声暂且无法判明确切位置的枪响上,轿子周围,仅有数人。
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叫作关铁之介,他没有亲自参加这场械斗,而是跟在大伙后面冲向了轿子,并且大喝一声:“逆贼井伊直弼,做了如此亵渎朝廷圣上的事情,今天特来取你首级!”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逆贼此刻应该是连滚带爬地出轿子,然后一边磕头一边高呼好汉饶命,最后死在正义的刀下。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尽管身受重伤,但井伊直弼听到这声叫板,还是非常从容地撩起了帘子,笑着说道:“圣上?别开玩笑了,你们是水户的人吧?来杀我,仅仅是来给你们的主君出气的吧?”
“少说废话,受死吧!”
尽管对方来势汹汹而且还有局部数量优势,可井伊家别说侍卫,连个轿夫都没有逃走的。
勇气可嘉,但局势大大不利。
因为这天是大雪天,所以为了保护手里很贵的武士刀,井伊家的大伙都把刀给放进了专门的袋子里,本来就拿起来不方便,现在看着别人杀过来,一紧张,相当多的人连刀都拔不出来了,但是,井伊家的家臣们丝毫没有后退,大家纷纷就着刀袋子和手执利刃的刺客们开始了生死搏斗,更有甚者还徒手去挡刀,最后直接导致手指被砍落。
当然,有紧张得全身发硬的,自然也有冷静得浑身柔软的,以二刀流闻名于世的彦根藩剑豪河西良敬,在旁人哆哆嗦嗦地连一把刀都拔不出来的情况下,却异常镇定地拔出了两把,然后放倒刺客数人之后因寡不敌众力战身亡。
轿子旁边的侍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渐渐地就全死光了,没人了。
18个刺客中,唯一出身萨摩的有村次左卫门一个箭步冲到轿子跟前,“哐当”一声踢开轿门,看到了坐在里面已经因枪伤流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井伊直弼。
有一句话叫作眉毛胡子一把抓,用来形容当时的情况可能是再确切不过了。有村一把抓住了直弼的胡子,用力一扯,将他给拉出了轿子外,然后高举手里的武士刀,一声大喝,一道寒光,井伊直弼身首异处。
一颗人头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飞向天空,然后掉落在了雪地里。
这是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用夙愿未了的眼神凝视着这个世界,飘零的世界。
有村次左卫门非常兴奋地拎起人头,大声欢呼:“贼人的首级已经被我获得!”
紧接着出现一声尖叫:“左卫门!”
发出叫声的是广冈子之次郎。
还没等有村回过头去看什么情况,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井伊家侍卫举着手里的刀就砍了上来。
有村被砍中了后脖子,刚刚到手的人头也掉落在地,被那个袭击他的人抢走了。
此人叫小河原秀之丞,他本来已经被人砍得扑街了,但当他看到自己的主君被人杀掉,首级被割走的时候,还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爬了起来,用自己手上的刀砍向了那个人,并且打算夺回直弼的首级。
然而,他被一边的广冈子之次郎给一刀捅了,这次扑街,小河原再也没能爬起来。
井伊直弼的首级,最终落在了刺客团的手里。
得手之后的广冈子之次郎也已身负重伤,但他还是带着首级迅速撤离了现场。
前后历时不过数分钟。
安政七年(1860年)3月3日上午9点,江户幕府大老井伊直弼遇刺身亡,年46岁。
此次暗杀,也被叫作樱田门外事变。
事情发生之后,幕府方面迅速做出应对。首先,为了安定民心,他们放出风去,说井伊直弼不过是被砍伤了手脚,休息两天又能回来上班了。将军家茂还装模作样地跑去井伊家亲自探望了一番,而各地的大名们也纷纷效仿,派遣使者前去探伤。
不过,唯独水户藩的使者在门口就被人给扫地出门了。
对于这种装逼行为,广大的江户群众嗤之以鼻。
要知道,在直弼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周围的围观群众绝对不下三位数,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的,上午9点干的活儿,还没到吃午饭时间,整个江户人就都知道了。
搞到最后幕府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只能撤销直弼的大老职务,然后昭告天下,还开了个追悼会算是完事儿了。
接着,开始处理暗杀者。
暗杀者中,除了稻田重藏是当场被砍死的之外,其余的不是平安逃脱就是重伤被人给抬着、拖着逃走的。
而那些重伤的,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算能活,一旦被抓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纷纷事先切腹自尽。
除了重伤、自杀的之外,还有好几个是无伤或者轻伤逃脱的,但基本上都是在一两年里就被搜捕出来关入了大牢,然后再被处以斩首之刑。
18个刺客里,最终平安活下来得以善终的,只有两人。
分别是菊池刚藏和增子金八,前者在明治时代还当上了水户地方的片儿警。
小将军家茂对井伊直弼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毕竟自己是人家一手扶植上宝座的,所以在处理完凶手之后,他将目光转向了当时井伊直弼身边的护卫们。
彦根藩藩士朝比奈三郎八、小岛新太郎等7人在当天回到家之后不久,便被投入大牢,2年后也就是文久二年(1862年)全体被问斩。
罪名是“无疵”,也就是没受伤。
领导都被砍死了你还全须全尾,这样的同志不能留。
就这样,井伊直弼死了。
这个深受领民爱戴,坑癌晚期到没朋友,只知一腔热血为了祖国拼命,被吉田松阴在内的大多政敌赞为明君的大叔,死了。
井伊直弼的死,彻底打破了日本的原有政治格局,尤其是对幕府,属于会心一击。
总结起来其实也就两点:首先,井伊大老之后,整个幕府的高层中,再也没有肯为德川家说死就死的人了,这就直接导致了幕府原先制定的很多政策顿时成了狗屎——道理很简单,开国也好,签各种条约也罢,这些都是井伊直弼当年拿出拼命的觉悟压退政敌后换来的,现在他一死,跟国外的交流学习虽说依然还在继续,但是牵涉国本的各种条约,是没人敢再随便签了。
其次,幕府颜面扫地,几无威信可言。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一手遮天的“赤鬼”井伊直弼就这么大清早地被乱刀给砍死了,作为幕府,说自己没丢脸都是假的。更要命的是,井伊大老这一死,尊攘派瞬间就崛起了,这些人在宣扬攘夷的同时,当然也不会忘记唾弃一下幕府,由于此时幕府中的确再无像井伊直弼这样敢豁出性命搞一次大镇压的人了,因此伴随着各种谣言以及让人各种失望的现状,幕府的威望降到了一个新的冰点。
与此同时,各地的强藩纷纷抬头,大胆地将自己的手啊脚的伸向了中央政治,比如长州的毛利家、萨摩的岛津家等,就连背负着各种罪名的现行犯水户藩,都不甘寂寞地阳春再开,用尽手段企图重返政治核心的舞台。
日本,开始进入了一个政治意义上的战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