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山孤月 (6)
院子中正有两名男子扭打在一起。一旁杏树的树干上还钉着一柄弯刀,当是争斗时脱手所致。打斗的男子均是回鹘商人打扮,一人四十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另一人三十来岁,虽然个头、身板比对方小了两圈,却也强健有力,显是会武之人。他挣脱掌握,脚下一使绊子,将对手压倒在地,抬手便拔出靴筒里的短刀来,喝道:“阿骨,是你欺人太甚……”脱口而出的既不是回鹘语,也不是敦煌官方语言吐蕃语,竟然是汉话。
张议潮正好进来,忙喝道:“住手!”马德胜生怕闹出乱子、惹祸上身,也忙跟着大声嚷道:“张使君到了,快些住手!”
占据上风的男子听到有本地官员进来调解,略一迟疑,还是收了匕首。
张议潮等二人站起来,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客栈打架闹事?”大块头男子陪笑道:“没闹事……”张口便是回鹘语,忽意识到该入乡随俗,又改用吐蕃语道:“我叫阿骨,他叫阿雄,我们是回鹘来的生意人,不敢闹事,刚才是闹着玩儿的。”
马德胜咋舌道:“闹着玩儿,还用得着动家伙吗?”阿骨笑道:“马小哥儿有所不知,我们在回鹘一向是这样的,互相打闹惯了。”
张议潮打量了一下现场情形,心道:“这阿骨腰间挂有空鞘,杏树上的弯刀当是他的。弯刀深入树干,阿雄又拔了短刀,足见适才搏斗激烈。这阿骨明明已被制住,落了下风,若不是我进来阻止,还不知道阿雄会对他怎样。他口中说闹着玩儿,目光却是闪烁不定,不敢与我对视,分明是想息事宁人,不愿意外人知道真相。”便走到阿雄面前问道:“是阿骨说的这样吗?”
阿雄虽对阿骨极度不满,却是心胸豁达之人,当即道:“是,阿骨说的对,我们是闹着玩儿的。”
张议潮见他回答得爽快,且毫无乖戾不满之色,气度大异常人,暗暗称奇,正待再问,阿骨又陪笑道:“适才的事,张使君千万不要当真,我和阿雄真的没事儿。我们可是一道从回鹘来的,是同伴,马小哥儿可以作证。”马德胜挠了挠头,道:“这倒是。”
既然当事人坚称无事,张议潮亦无话可说,便道:“不要再生事。”挥手令阿骨、阿雄各回房中。
马德胜跟着张议潮出来,低声告道:“张使君,我怕他们还会再动上手,闹出乱子来。虽说都是回鹘来的,那阿雄却是汉人,明显跟那些人不是一路。”
张议潮进庭院时听到阿雄说了一句汉语,正怀疑他是汉人,忙问道:“你怎么知道阿雄是汉人?”马德胜道:“阿爹说的。他说阿雄的吐蕃语虽然说得不错,但他的言谈举止跟阿骨那些人完全不一样,那些人好像也不大理他。而且他偶尔和回鹘人交谈,说的都是汉话,而不是回鹘语。”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所以阿爹怀疑他是大唐来的,根本就不会说回鹘语。”马太平以开客栈为生,迎来送往多了,自有一番阅人之能。
张议潮心念一动,问道:“那么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德胜道:“好像是金钱上起了纠纷。”
原来阿骨、阿雄一行共有二十来人,都是回鹘来的生意人,前日才住进马家客栈。为首的叫阿陀,是阿骨的堂兄,运了一大批大唐二手绢帛[19]来敦煌售卖。今日天不亮,阿陀就率其他人赶去了市场,只余下阿骨、阿雄。但二人却突然开始吵架,甚至动起手来。刚好店主马太平不在,只有马德胜一人照应客栈,不免惊慌失措。他开始也想去居中劝解,从旁听到阿骨、阿雄争吵,似乎是阿雄之前为方便起见,将个人财物寄存在了阿骨那里,现下想取出来,但阿骨却不承认有这回事,还言之凿凿,要阿雄拿出契约来。那阿雄性子倒是和善,开始只是晓之以理。阿骨说不过对方,便仗着很有几分气力,当场拔出弯刀来,大声威胁,不想并没有吓退阿雄。阿骨一时恼羞成怒,便动了手。阿雄忍无可忍,出手还击,两人由此干起架来。
马德胜讲了大致经过,特别强调道:“他们两个争吵,说的全是汉语,阿骨结结巴巴,阿雄却是流利之极,证明阿爹的猜测是对的,这阿雄一定是大唐来的。”
张议潮心道:“回鹘商人重利轻义,瞧那阿骨的神色,多半是他有意贪了阿雄财物。阿雄不肯明言,是因为他信任阿骨在先,未立下契约,由此被对方钻了空子,真打起官司来,口说无凭,究竟还是阿骨得胜。他对此心知肚明,不愿白费唇舌。然常人遇到类似情形,无不争相举报对头,为自己辩说,以求于己方有利,哪怕博取一丝同情也好。阿雄却反而为对方开脱,除了擅长审时度势外,他多半还会自己另寻他途解决。然阿骨仗着己方人多势众,亦不会轻易让步。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件事,究竟是个祸患。”
正好沙州节儿监军达尼雅桑率军进来巡视,抬脚进来便问道:“客栈住了什么可疑的人没有?可都有告身[20],或是文书、凭证?”话甫出口,才转头看到张议潮,笑道:“张使君,你也在这里。”
张议潮道:“达尼雅桑将军,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正需要你帮忙。”上前耳语一番。达尼雅桑点点头,带领兵士进来后院,叫道:“谁叫阿雄?快些出来!”
阿雄闻声开了门,出来问道:“将军找我有事吗?”达尼雅桑先报了自己官职,又问道:“你是什么人?可有告身或是凭证?”阿雄道:“我跟回鹘商队一起,持有东道节度官署签发的商贸通关文书。”
达尼雅桑问道:“文书呢?”阿雄道:“在回鹘商队领队阿陀那里,他人去市集了。”
达尼雅桑审视打量他一番,忽挥手命道:“把他抓起来。”
兵士应命上前,执住阿雄手臂,将他反手缚住。阿雄倒是没有反抗,只大声问道:“敢问将军,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达尼雅桑也不回答,只走上前去,亲自在阿雄身上摸索一般,从靴筒搜出短刀来,哼了一声,道:“押他去前厅,交给张使君审问!”
阿骨惊闻变故,忙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达尼雅桑道:“本将正在城中搜索细作。这阿雄形迹可疑,多半不怀好意。你跟他是一道的吗?”阿骨踌躇道:“这个……倒是一道从回鹘来的。不过他是汉人,临出发前才认识,其实并不怎么熟稔。”
张议潮忽奔进来告道:“达尼雅桑将军,那阿雄倒也爽快,一审便主动招供了。他承认自己是大唐派来的细作,来敦煌是别有目的。”
阿骨闻言大吃一惊,道:“什么?这怎么可能?”达尼雅桑道:“怎么不可能?你不是说跟阿雄不熟吗?”阿骨道:“是不熟,不过阿雄是仆固俊……噢,就是我内兄柴革一个朋友的结拜兄弟,决计不可能是什么细作。”
张议潮道:“你是叫阿骨吧?阿雄已经坦白招供了。他不但承认了自己是细作,还指证你是他的同伙。”
达尼雅桑便命道:“来人,将他也抓起来,与阿雄一并带回官署严刑拷问。”
阿骨先是一怔,随即双手乱摆,连声道:“不,不,等一下,我是冤枉的!就算阿雄真是细作,我也毫不知情。我跟他有仇,怎么可能跟他是同伙?”
张议潮不信地道:“你们不是同伴吗,能有什么仇?”阿骨忙道:“我负责掌管商队财物,阿雄之前存了一袋金砂在我这里,没有立下字据,我一时起了贪心,想据为己有,适才我二人就是因为这件事争执并打了起来。阿雄恨我入骨,此番被将军识破捉住,一心要拉我下马,所以才攀诬我是同伙。”
张议潮道:“竟有这种事?”阿骨一心要摆脱细作同伙的嫌疑,早顾不得许多,咬牙点头道:“千真万确!使君不信的话,可以到我房里去看,行囊中有一袋金砂,其实是阿雄的。”
张议潮哈哈一笑,转头叫道:“阿雄君,你可以进来了。”阿雄应声大步进来,身上绑缚早已去掉。
阿骨不由得目瞪口呆,颤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张议潮道:“事情已经清楚了,你贪了阿雄金砂,还不肯认账。现下既然你已经当着这么多人承认了,这就将金砂还给人家吧。”
阿骨这才知道坠入了对方圈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灰溜溜地回房取了金砂还给阿雄。阿雄看也不看,收入怀中,又躬身谢道:“多谢张使君巧计相助。”张议潮道:“不必。”他见此间事情已了,便道:“至于如何处置阿骨,就由达尼将军决定吧。”
吐蕃律法残酷,多及肉刑,动不动就要挖眼断筋。阿骨一听归还财物还不算完事,登时面如土色,双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达尼雅桑尚不及开言,阿雄先道:“人性本就趋利避害,阿骨也只是一念之差,算不上什么大罪,请将军饶过他吧。”阿骨贪他财物在先,又以武力要挟在后,他却不计前嫌,主动为对方求情,旁人听在耳中,不免暗暗称奇。
沙州正值非常时刻,涉案双方均不是本地人,苦主自己也不愿意多事,达尼雅桑当然也没意见,于是点点头,只警告阿骨道:“你再敢惹事,下次绝不轻饶。你可知道,在我们这里,说谎话可是要割掉舌头的。”
阿骨受此挫折惊吓,羞辱欲死,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是。”
离开马氏客栈后,张议潮径直赶来斜对街的杨家酒肆。酒肆大门掩了半扇,门板上用白粉笔写着“无酒”两个大大的汉字。敦煌陷落以来,以吐蕃文字为官方文字,严禁汉人使用汉字。如杨家酒肆这般公然在门板上使用汉字,极易招祸上门。但偏偏主人杨范是大唐前节度使之子,吐蕃人不敢轻易对其下手,以免犯了众怒。当年阎朝被人毒杀,敦煌一度群情汹汹,骚动不已。吐蕃沙州节儿论悉诺息紧急向瓜州节度使求援,调派大军入城,又选出因教育学生而深孚众望的杜贤为沙州汉人都督,这才勉强平息事态。
张议潮一眼便看到了“无酒”二字,摇了摇头,心道:“这么多年了,杨公还是如此倔强,不肯妥协半分。”忽见年轻俏丽的杨家媳妇氾恩恩正站在酒肆窗侧,探头探脑朝内张望,忙走过去招呼。氾恩恩本魂不守舍,忽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便急忙低头走开,好像生怕被人瞧见。
张议潮暗觉奇怪,追上去叫道:“氾娘子!”氾恩恩忙举袖往脸上抹了抹,这才回过头来,道:“是张使君。”
张议潮道:“娘子怎么站在自家门口不进去?”忽见对方花容落寞、泪眼涟涟,不由一愣,诧然问道:“出了什么事?”氾恩恩摇了摇头,咬咬嘴唇,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张议潮道:“怎么,杨龄欺负你了?”氾恩恩哭道:“没有,杨郎他……他……”一时泪如雨下,再也说不下去,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唐代纸张珍贵,河西尤其如此,盖因造纸工艺复杂,当地只能生产粗纸,其余纸张供应全部仰仗中原。吐蕃据地以来,通道隔绝,曾举世繁华的丝路亦随之烟消云散,用纸更加困难,官吏、富人均是如此,更不要说普通平民了。氾恩恩递过来的是一张粗纸,这种纸纸面凹凸不平,纸质低劣,墨水容易沁开,因而只能用西域胡人惯用的苇笔、木笔等硬笔[21]书写,对习惯了传统软毛笔的汉人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却见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竟是一纸放妻书,却写得情致缠绵。
氾恩恩虽是小户人家女儿,但温柔贤惠,嫁入杨家后任劳任怨,与杨龄感情极好,却不知夫妻二人为何突生变故。张议潮愣了一愣,再看休书落款日期,不过是五日前之事,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氾恩恩道:“我也不知道。当日公公说大限已到,要去三危山入墓,还不让张扬,不准告诉旁人。我苦劝不听,只得和杨郎准备了器物,送他老人家去了莫高窟。”
“入墓”即为“老人入墓”,属于弥勒信仰,追求的是往生西方净土。《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云:“人命将终,自然行诣冢间而死。”即垂死老人自动进入坟墓等死。《弥勒大成佛经》道:“若年衰老,自然行诣山林树下,安乐淡泊,念佛取尽,命终多生大梵天上及诸佛前。”称“老人入墓”可以涤尘烦,离俗世,只要临死前专心致志地在墓中念佛修持,死后便可生升进入佛国,免受轮回之苦。这种习俗初始于印度民间,行将就木的老者为免受痛苦,往往选择在亲友的护送下投河自尽。唐僧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记》记录道:“至于年耆寿耄,死期将至,婴累沉疴,生涯恐极,厌离尘俗,愿弃人间,轻鄙生死,希远世路。于是亲故知友,奏乐饯会,泛舟鼓棹,济兢伽河,中流自溺,谓得生天。”佛教吸取了印度民俗,并改投河自尽为在坟墓中自然死亡[22],以与“大慈大悲”教义更加贴合。
佛教东传后,“老人入墓”也随之进入中国。初唐著名诗人卢照邻便是选择入墓离世,预为坟墓,偃卧其中。终因病痛不堪,投水自沉而死。敦煌是佛教圣地,老人入墓亦颇为盛行,墓地的首选,自然是三危山莫高窟[23]。通常的做法是——亲人事先花钱雇请工匠在莫高窟开凿洞窟作为坟墓,窟里预设好土炕、灶炕、烟道、壁龛、台灯等基础生活设施。等一切安置好后,老人身穿袍服或披风,携带食物及日用品,在亲人的陪同下走入洞窟,然后独自在里面生活,直至过世停止呼吸。事后,亲人会部分封闭石窟,以安葬老人遗体[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