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关山孤月 (7)
张议潮听说酒肆主人杨范选择了“老人入墓”,大吃一惊,心道:“难怪昨日在莫高窟遇到杨公时,他身上罕见地穿着袍服。”入墓是个人信仰和选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道:“杨公既然入墓,酒肆便只剩了杨龄和娘子。二位该好好过日子,杨龄如何突然休了你?”
氾恩恩抽抽搭搭地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从莫高窟回来后,郎君便板着脸写下休书,叫我即刻收拾衣服,返回娘家去。我苦苦哀求,杨郎只是大发脾气,不由分说地将我赶了出来。”
张议潮道:“那么娘子……”氾恩恩掩面泣道:“我不敢说被丈夫休了,只对父母说先回娘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错在哪里,几次寻来酒肆,可杨郎一见我面就生气怒骂,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甚至还去灵修寺找杨法律,可那里住进了吐蕃王妃、公主一行,兵士把守着寺门,根本不让我靠近。”
灵修寺是敦煌五尼寺[25]之一,杨法律则是杨范长女杨端。她于十余年前正当妙龄时出家为尼,香号清莲,因虔心佛法,勤奋修行,学业精进,升任为灵修寺法律尼临坛大德,人称“杨法律阇梨”[26]。
张议潮道:“杨法律知道杨公入墓一事吗?”氾恩恩道:“不知道。公公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要安安静静地入墓。况且杨家早不将杨法律当作自家人,在公公面前都不能提她的名字。”
张议潮想了想,道:“这样,娘子先回家去,我去酒肆看看,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杨龄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这件事便还有挽回的希望。”
张议潮深沉有智,在敦煌素有名望,男子均以能与他相交为荣,氾恩恩见他肯出头,大喜过望,忙裣衽行礼道:“那么就拜托张使君多费心了。”
等氾恩恩走远,张议潮这才转身进来酒肆,扬声叫道:“杨公!”
却见柜台后面坐着的既不是店主杨范,也不是其子杨龄,而是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一见有人进来,忙叫道:“酒卖光了,门板上写着呢。”
张议潮道:“我不是来买酒的。”又问道:“你是新来的伙计吗?杨家父子人呢?”
那男子警觉地打量了张议潮一番,这才应道:“店家在后面!”扯起嗓子叫了一声。杨龄闻声出来,见是张议潮到来,很是惊异,勉强笑道:“我还以为今日不会有本地的熟客,想不到张使君是第一位。”又道:“多谢张使君昨日送家父回来。”
杨龄生父杨范是大唐最后一任伊西节度使兼北庭都护杨袭古之子。陇右、河西尽陷于吐蕃后,安西、北庭唐军尚为大唐苦守。由于北庭距离回纥本土较近,当吐蕃攻打北庭时,回纥出于自身利益考虑,采取了大规模的救援行动。大相颉干迦斯率数万兵马与杨袭古合军,共同抗击吐蕃。回纥崛起之初,风俗淳朴,君臣等级不严,可汗、重臣与士兵情若手足,因而每每作战均能众志专一,出师无敌。当年回纥与大唐名将郭子仪练兵出战,郭子仪初战不利,开始败退,叛军乘胜追击。事先埋伏的回纥兵突然冲出,袭击叛军后方。叛军一直畏惧回纥兵,当时回纥兵尚未追及,先于滚滚尘埃中射出了十几支箭。叛军一见是回纥的箭矢,惊呼道:“回纥兵来了!”军无斗志,竟然由此而溃散。唐军趁机杀了个回马枪,与回纥兵两面夹击,叛军大败,死伤遍野。叛将史朝义部下阿史那承庆公然道:“如果只是唐军来,我们应该拼力与其战,如果与回纥兵一起来,则兵锋不可抵挡,只能避其锋芒。”由此可见回纥骑兵战斗力之强。回纥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后,唐廷赏赐无算,甚至听凭回纥洗掠京师,金钱女子,一任所取。回纥逐渐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可汗筑宫殿以居,妇人多粉黛文绣之饰,将士亦骄奢淫逸,战斗力由此大减。大相颉干迦斯两次倾举国之力援救北庭,兵力是昔日助唐平叛人数之十倍,然均为吐蕃所败,死者大半。当时回纥忠贞可汗新即汗位,地位尚不稳固,朝中能臣精兵却尽在西域,于是有野心者蠢蠢欲动。叶公主[27]为报父仇[28],勾结忠贞可汗之弟,毒死忠贞可汗,由其弟即位。颉干迦斯听闻国内剧变,无心恋战,退兵回国前,竟迁怒杀死杨袭古,回国后再杀叶公主等叛党,拥立忠贞可汗幼子阿啜为新可汗,即奉诚可汗。
杨袭古被杀时,其妻尚在西州,闻讯后立即孤身携子杨范东逃。西州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戈壁大沙漠,即别号“流沙”的莫贺盐碛——极目之处,天地相接,四顾茫然,形只影单,绝少有生命的痕迹。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有《碛中作》诗云:“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在这条荒无人烟的死亡之道上,被烈日晒死的动物干尸以及晒得发白的骨骸比比皆是。因地势平坦开阔,这里的太阳都是从地平线上升落。白天烈日当空,热浪袭人,酷热难耐。倏忽一阵狂风刮来,便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人马难行。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远远望去,旌旗飞扬中,数百骑人马迎面奔驰而来,仿佛是前来捉拿的追兵。转瞬之间,又化作村庄和树林,若隐若现,迷离万状。而夜晚的沙漠更加令人心悸,四处是游动的磷火,忽明忽暗,忽亮忽灭,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杨夫人一介女流,却终以非凡的胆量和坚强的意志引着爱子穿越了大漠,到达敦煌。当时敦煌已为吐蕃所控制,沙州都督杜贤与杨袭古是旧识,在他的帮助下,东归无路的杨氏母子就此安顿下来。
杨夫人个性刚烈,不愿意长期寄人篱下,她因久在西域,学会了制作葡萄酒,便干脆开了一家酒肆,以此谋生,丝毫不以抛头露面为耻。杨范长大成人后娶妻马氏,是唐甘州官员马云奇之女。吐蕃攻陷甘州后,马云奇被俘虏,作为要犯押往临蕃城[29]囚禁,后因与人密相串联、共图驱蕃复唐而遇害,其家眷则沦为寺户[30]。敦煌虽落入蕃手,但由于阎朝的功劳,汉人未被迁徙他境,汉文化意识和情结得以保留。大唐使者出使西域时路过沙州,亦叹念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余四郡,悉莫能存。观甘、凉、瓜、肃,雉堞凋残,居人与蕃丑齐肩,衣着岂忘于左衽。独有沙州一地,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民众普遍心系唐朝、仰慕汉仪。敦煌女儿崇拜的都是“长安君子,赤县[31]人家”,婚嫁“只要绫罗千万匹,不要胡觞数百杯”。杨范出身名门,又因出生成长在西域,会说十几种语言,敦煌世家大族多愿意将宝贝女儿许配给他。不想杨夫人千挑万选后,选中马氏为儿媳,颇为意味深长。杨范与马氏育有一女一子,即为杨端、杨龄。杨夫人去世后,杨范亦始终不肯出仕吐蕃,多次谢绝官府邀请,只默默守着杨家酒肆过活,极得本地人敬重。只是目下他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妻子马氏早已过世,女儿杨端又在十余年前出家,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依为命,颇为艰辛。
今年上元节吐蕃赞普亲自莅临沙州主持燃灯仪式,在敦煌历史上史无前例。东道节度使尚绮心儿、瓜州节度使论夷加羌、沙州节儿野绮立等官员为了逢迎赞普,专门在莫高窟翻修了一座大石窟,建筑、彩塑、壁画等均已完工,只等明日正月十五窟主[32]赤祖德赞亲自莅临揭幕。张谦逸一直以沙州都督身份主持开窟事宜,为保万全,昨日带了次子张议潮到三危山做最后一次检查,不想在杜家窟附近遇到了杨范,见对方柴毁骨立,消瘦得厉害,还大吃了一惊。又见他走路摇摇晃晃,脚下虚弱无力,便命张议潮送他回城。杨龄当面向张议潮道谢,便是特指此事。
张议潮道:“杨公人可还好?家父特命我送这支山参来,给杨公老人家补补身子。”杨龄道:“张公有心。”
张议潮见对方明显心不在焉,丝毫不提父亲入墓及休妻之事,愈发疑虑,但又不好明问,便道:“令尊大人可是在后院?我想当面给他老人家请安。”杨龄转头看了柜台一眼,道:“家父生了重病,不愿意见外人。张使君美意,我代家父致谢。”
张议潮见对方神色古怪,不由得狐疑地去看那伙计。杨龄忙介绍道:“他是酒肆新请的伙计阿昌。”
张议潮道:“那好,杨公既卧病在床,我也就不多打扰。不过既然来了酒肆,还是要坐上一坐。”杨龄道:“那是当然。”又问道:“张使君要吃点什么?”张议潮道:“老两样,来一碗浆水[33]馎饦[34],一张胡饼[35]。”
杨龄歉然道:“胡饼没有,店里没有人做,伙计们都回乡下过节去了。”张议潮道:“阿昌不是伙计吗?”杨龄道:“他?他只是临时请来看店的,不会做饼。张使君请先过去坐,我这就去厨下,胡饼虽然没有,浆水、面饼却是现成的。只是灶下还没来得及生火,怕是张使君要多等一会儿。”张议潮道:“杨家的浆水馎饦是敦煌第一,我等得及。”
杨龄勉强一笑,转身去了。他一入内堂,那阿昌便紧随进去。
张议潮便自行寻了一张靠窗的桌案坐下。汉人阿雄忽施然步了进来,转头见到张议潮,便过来招呼道:“张使君,我们又见面了。”
对方说的是汉话,张议潮便也用汉话回道:“相请不如偶遇,阿雄君请坐。”
阿雄点点头,慨然坐下,道:“在下姓石名雄。”张议潮道:“原来是石君。”又道:“我瞧石君跟那些回鹘人并不大和睦,当只为出行方便而临时结伴。石君既不是商人,亦不是佛教信徒,不远万里,跋涉到这西陲之地,料想必有所为。”
石雄半正色半开玩笑地道:“听说张使君出自敦煌汉姓大族,与令尊同在吐蕃官府中担任要职,张使君盘查我这个陌生人的来历,想来是分内之事了。”张议潮坦然道:“石君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明白,你无非是讽刺张某父子身为汉人,却屈节做了吐蕃的官。”
石雄向人打听了张议潮来历,遂一路追踪而来,他既然有意结识对方,当即故意先作试探,见对方挑明话头,便索性有意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张议潮道:“这家酒肆的主人杨范杨公,先父原也是大唐忠臣,他坚守先人遗志,宁死也不肯做吐蕃的官,一生只守着这家小店清贫度日,想来应该是石君心目中赞赏的人物。不过若是敦煌人人如杨公一般,不肯出仕,那么当政者都是吐蕃人,汉人百姓愈发没有好日子过。”石雄摇头道:“这只是某些人用来掩饰自己渴求高官厚禄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张议潮道:“不,不是,至少不是所有人。有一位教书夫子的故事,石君或许会有兴趣听。”石雄道:“愿闻其详。”
张议潮道:“四十多年前,吐蕃进据沙州,敦煌民众一夜之间由大唐子民成了吐蕃奴仆。汉人备受歧视,朝不保夕。这时候,有一位夫子站了出来,主动表示愿意为吐蕃效力,他由此当上了第一任沙州都督。人们表面不敢说什么,心底却都在咒骂,骂他枉为夫子,平日教授学生礼义廉耻,转身却带头做了投敌求荣的勾当。但正是这位夫子,逐渐改善了当地汉人的待遇:他劝说吐蕃均分田地给百姓耕种,将沙州赋税减免了一半;又劝说吐蕃执政大臣在敦煌兴建学校,这也是河西唯一的一所学校。后来发生了驿户[36]暴动,驿户氾国忠率人自瓜州吐蕃兵士手中夺取了武器,一路驰来沙州,杀死吐蕃官吏,攻占了州衙。敦煌全城欢声雷动,唯有夫子忧心忡忡。他借口议事,派人将氾国忠等为首七人诱捕,捆送瓜州,交给吐蕃瓜州节度使斩首,由此平息了这次暴动。之后,夫子又主动将沙州镇州之宝释迦舍利子献给赞普。敦煌上下无不暗骂夫子厚颜无耻。他唯一的爱子走在大街上时遭人刺杀,围观的人们争相拍手称快。夫子的妻子因此而发了疯,后溺水而死。夫子自己也被迫辞去官位,出家为僧。几年后,人们才逐渐知道真相,赞普恼怒驿户氾国忠等人杀死沙州节儿论悉诺息,原本要派大军屠尽敦煌,全靠夫子以谄媚的姿态讨好赞普及其重臣,送上大批厚礼,这才换来吐蕃的不予追究。”
石雄奇道:“听起来张使君是在为这位夫子辩护。驿户暴动时不是已经占领了沙州要害吗?如果全城同心协力,足以抵挡吐蕃大军于城外。”张议潮道:“石君不在其中,不明究竟。敦煌虽然响应者云集,却没有兵器。吐蕃占据沙州后,拆掉了城防守备,搜走了所有铁器,连耕种必需的铁质农具都被没收了。别说赞普自吐蕃本部发军,就是瓜州节度使率一支人马前来,便足以铲平敦煌。”叹了一声,道:“阎开府如此足智多谋之人,最终还是因山穷水尽而无奈投降。当时情形,根本不及当年阎开府守城之十一。就算敦煌全城众志成城,却也不能改变四面六蕃围的困境,又能挺过几日?”石雄一时默然无语。
张议潮又道:“夫子聪明睿智,高瞻远瞩,不为时人理解,心中悲苦,可想而知,他却未吐露过半句怨言。等到人们了解到真相后,他已经是家破人亡、独守青灯的田地,但他依然没有后悔过。这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一个人,他让我明白名节固然重要,但终究只是个人私有之物。而世间总有一些物事大过个人,值得去为它付出,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石君不嫌路艰途辛,冒险来到敦煌,想必也不是为了你自己,该明白我这番话的深意。”
石雄登时耸然动容,起身抱拳,深深鞠了一躬,道:“受教了!石某早从客栈马小哥儿那里听说张使君是一号人物,这才特意追寻而来。适才一番言语本为试探,但亦多有无礼之处,还望张使君大人不记小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