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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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关山孤月 (5)

[48]元载发家多靠依附元氏家族(北魏皇室后裔),然其本姓并不姓元,而是姓景。其父景升专为曹王李明(唐太宗子,其母即为唐太宗弟媳齐王妃。李明本人身世、经历牵扯进多起重大历史事件,其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王妃元氏收取田租,元妃助其与元氏联宗,这才改名元升。元载娶妻王韫秀。王韫秀出自太原王氏,父亲为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本名王训,九岁时因父在对吐蕃作战中战死而由唐玄宗亲自收养于宫中,赐名忠嗣),出身显赫。而元载则家贫无依,为妻族所轻。王韫秀劝丈夫出门游学,并卖掉嫁妆作为路费。元载遂作别诗《别妻王韫秀》:“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王韫秀见诗后十分感动,回诗道:“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富于进取精神,而无感伤情绪。夫妻二人遂携手上路。元载虽考中进士,但一直仕途平平,后因攀附掌权宦官李辅国,谎称与李妻元春英(其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同族而受到重用,很快升至宰相。王韫秀难忘昔日之辱,大肆羞辱太原亲族,遂得了“骄悍凶戾”的名声。元载一飞冲天后,先后助唐代宗杀了李辅国以及鱼朝恩两代掌权宦官,愈发受到皇帝信任,“志气骄溢,每众中大言,自谓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权舞智,政以贿成,僭侈无度”。此后营专其私产,大兴土木,排除异己,最后因贪贿被杀。抄出赃物胡椒(当时是极贵重的物品)八百石,钟乳五百两。元载家眷、亲信均受牵连被杀,唯妻子王韫秀因博闻强记、文才出众,唐代宗令其入宫掌管文秘。王韫秀叹道:“王家十三娘,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岂复为长信、昭阳(均为汉代宫殿,汉成帝时皇后赵飞燕贵倾后宫,居昭阳殿,班婕妤则无宠住长信宫)给事乎?死亦幸矣!”坚决不肯从命进宫,遂被笞毙。

[49]“元载相公”指唐代宗朝宰相元载。“借箸”指汉代张良用筷子比划为刘邦出谋划策。元载岳父即为河西名将王忠嗣,他本人亦曾任西州刺史,熟知河陇,曾提出过收复河湟的建议,并绘制了详细地图,后因遭人反对未能成行。“衣冠就东市”指汉景帝冤杀晁错,晁错被斩于东市时,还穿戴着朝服。元载亦因罪被唐代宗下诏赐死。“遗弓剑”指传闻黄帝乘龙成仙,其陵墓中只留弓剑,代指唐代宗之死。“白发丹心”指汉臣苏武出使匈奴(苏武故事参见同系列小说《大汉公主》),被扣十九年,宁死不屈,代指河湟汉人心向大唐、无时无刻不怀故国之思。凉州歌舞在唐玄宗时已负盛名,这里讽刺唐廷权贵们只知道享受,乐而忘忧,无视国家危机。

[50]此段故事详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

[51]参见敦煌文书P.3812、3620。P.3812无作者署名。P.3620附在《讽谏今上(破鲜于叔明令狐垣等请试僧尼及不许交易书)》之后,首题“无名歌”,末署“未年三月廿五日学生张议潮写”。当为张氏所作。全诗共二十句,生动而深刻地反映吐蕃治下民怨沸腾、冲突加剧的社会现实。另有一段小注:“所在君侯,勿须恼乱。发意害彼,不知自伤。此世招得恶名,当来必酬苦果。”

第一章 西极疮痍

河西自没入吐蕃之手,汉人飘零凋落,中原风俗逐渐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自佛教东渐传入中原以来,宏大的佛法始终照耀着这片淳朴的土地,慈悲的情怀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灯习俗的推动,敦煌元宵灯节不败反昌。只是在传统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礼佛的佛俗。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

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

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唐韦应物[1]《调笑》二首

卯兔年[2]正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燃灯节。上元节始于汉文帝时,传闻是为了纪念平定诸吕叛乱。汉武帝信鬼神、好方术,即位后定于上元节祭祀太一天神[3]。每到这一晚,未央宫中遍点灯烛,金碧相射,锦绣交辉,遂又名燃灯节。司马迁创太初历[4]时,定上元节为重大节日。由于古人称夜为“宵”,正月十五日又是新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又称其为元宵节。

随着时代变迁,上元张灯由宫廷走向民间,逐渐演变成为举国欢庆的传统节日,历朝历代均以正月十五观灯为一大盛事。隋朝时,隋炀帝性好奢侈,每年正月十五均要举行正式庆典,招待万国来宾、使节。此庆典极为隆重豪华,除了万灯展姿、绮丽争艳外,还有歌舞助兴,通宵达旦,戏台有8里之长,仅奏乐者便多达18000人,表演者更至3万余众,号称“大列炬光,火烛天地,百戏之盛,振古无北”,可谓盛况空前。

到了唐代,由于国力雄厚,上元节愈发盛极一时,民俗特色越来越浓,灯节的时间亦越来越长,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持续三夜。节日来临之时,无论在城市还是乡镇,处处张挂彩灯,白昼为市,夜间燃灯,九陌连灯,千门如昼,火树银花,流光溢彩,蔚为壮观。再配以舞龙、舞狮、跑旱船、踩高跷、扭秧歌等杂耍百戏,游演于民众聚集处,繁华热闹,趣味无穷。在都城长安,官府还会耗费巨资制作巨大的灯轮——高达12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5万盏灯,簇之为灯柱花树,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令人叹为观止。

千门灯火夜似昼,一曲笙歌春如海。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由于元宵节气氛轻松随意,“放夜”[5]遂成为全民性的娱乐狂欢节。入唐以来,上至皇帝后妃,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节日出游观灯为乐事。民众倾城而出,士女争妍,充街塞陌,或赏灯,或游玩,或纵酒,聚戏朋游,嬉笑游冶,彻夜不眠,尽情欢乐。唐宰相苏味道[6]记道:“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火之会,金吾驰禁;贵戚及下里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颐,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竟,文人皆赋诗以纪其事。”如唐人韩仲宣有诗《上元夜效小庾体同用春字》云:“他乡月夜人,相伴看灯轮。光随九华出,影共百里新。”郭利贞《上元》诗云:“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张祜则有《正月十五夜灯》一诗:“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着词声。”张萧远《观灯》诗道:“十万人家火烛光,门门开处见红妆。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顾况《上元夜忆长安》诗:“处处逢珠翠,家家听管弦。云车龙阙下,火树凤楼前。”均生动再现了上元节金光璀璨、游人若织的场景。另一名诗人李商隐甚至因未能观赏到京师上元灯会而引以为恨,写下《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一诗:“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河西虽地处西鄙,元宵灯会亦相当壮观。开元盛世某年元宵节,唐玄宗曾问著名道士叶法善[7]道:“四方之盛,际于此夕,仙师知何处极丽?”虽然是请教的问话,却不无得意之色,有夸耀京师灯会天下无比的意味。见多识广的叶法善答道:“帝都影灯之盛,天下固无与比,惟凉州信为亚匹。”

彼时中国之内,以长安、洛阳、扬州、成都四城最为骄侈荣华,而凉州灯会盛状竟能仅亚于京师。唐人有赋记述道:“关陇途尽,河湟景新,到沓杂繁华之地,见骈阗游看之人。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画,清夜荧煌而似春。郡实武威,事同仙境。彩摇金像之色,光夺玉蟾之影。”足见其规模丝毫不逊于内地。另一河西大郡沙州亦是观灯胜地——每年元宵节时,灯烛华丽,百戏陈设,连亘十数里。车马骈阗,围者如堵。士女纷杂,粉黛相染。

“安史之乱”之后,大唐盛世荣光一去不复返,但上元观灯在通都大邑仍继续流行,盖因正月十五是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人们需要利用这一独特的时间点来释放情感、许达愿望。而河西自没入吐蕃之手,汉人飘零凋落[8],中原风俗逐渐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

敦煌佛风炽盛,号称“善国神乡”“福德之地”。自佛教东渐传入中原以来,宏大的佛法始终照耀着这片淳朴的土地,慈悲的情怀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灯习俗[9]的推动,敦煌元宵灯节不败反昌,成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受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大岁春节。初入三春,新逢十五,灯笼火树,争燃九陌,舞席歌筵,大启千灯之夜。只是在传统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礼佛的佛俗,寺观陈设之盛,灯火之光,照灼台殿。每至上元,从地方长官到普通百姓,都要去寺院或石窟观灯,以为一方盛事。节日前后还要举办各种赛神会[10],如赛袄神[11]、赛天王[12]等,万民同庆,热闹非凡。

吐蕃占据敦煌后,因历代赞普笃信佛法,亦视敦煌为神圣之地,每年均会派遣重臣到沙州参与三危山莫高窟燃灯佛事活动。今年的上元节更是不同往昔,自吐蕃国内赶来敦煌燃灯敬佛的浩荡人马中,不独有宰相勃阑伽贝吉云丹,还有赞普赤祖德赞、赞蒙属卢贝吉昂楚及大批王公贵族。自沙州陷蕃以来,几乎历任吐蕃宰相均到过敦煌,但赞普、赞蒙夫妇亲临,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13]。只是对敦煌人而言,这只是一个盛大而又悲伤的日子。浓浓节日的氛围中,依然夹杂着边塞特有的感伤,还有经年不散的沦陷异国的哀愁。

今日是正月十四试灯节[14],是敦煌传统祭祀祖先的日子,对于失去故国家园的异乡游子而言,却只是徒增感伤而已。张氏满门只象征性地在唐明皇圣容[15]及祖宗牌位前上了三炷香,便各自散去,如往常一般各忙各的事。张家主人张谦逸官任沙州都督[16],是汉人在敦煌所担任的最高官职,照例要赶去龙兴寺侍奉吐蕃君臣。临出门前,特意告诫长子张议潭道:“关上大门,不准家里人出去。”又对跟随在身边的次子张议潮道:“你不必去了。正好你母亲昨日收拾屋子找出来一支山参,你拿去酒坊送给杨公。”

张议潮应了一声,送父亲出门远去,回家找母亲安氏取了山参,跟夫人宋氏、索氏[17]交代了一声,这才朝城西的酒坊赶来。

敦煌虽陷蕃已久,但城池建制并未有多大变化。因为是缘边军镇及交通要塞,有“罗城”“子城”建构,罗城即外城,子城即内城。城中街衢亦模仿唐都长安格局,由六街——即三条南北向大街和三条东西向大街——将城区分成十六个坊里,有居民区,也有商业区,如酒坊便是商铺集中的商业坊里。

城中处处植满棰柳和杏树。棰柳又名柽柳、三春柳,其叶纤枝细下垂,迎风飘曳如榴枝,耐盐碱、耐瘠薄,且一年开花三次,自春至秋陆续开放,花色粉红。唐诗人李颀有诗道:“爱君双柽一树奇,千叶齐生万叶垂……攒青蓄翠阴满屋,紫穗红英曾断目。”棰柳是敦煌名树,有诗云:“风摇棰柳空千里,日照流沙别一天。”足见“棰柳”和“流沙”已成为敦煌极具代表性的意象。

敦煌的杏树则更有一番来历——名为李广杏,传说大汉飞将军李广[18]征伐西域时,发现于阗所产香杏油光滑圆、汁多脆甜、味美可口,便亲自选了一颗老杏树,削下六枝树芽,带回敦煌交给当地百姓嫁接种植。当地人为了纪念李广,便用他的名字命名。只是敦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虽已立春,树木还是不见绿色,得等到阳春三月,才会有千树万树杏花开、远近高低路不知的美景。

尽管艳阳高照,阳光甚至有些刺眼,却还是能感受到浓重的残冬凉意。大街上倒是人来人往,热气腾腾,正是一年中最熙攘的季节。敦煌是河西佛教中心,每年此时,都会有大批外地信徒赶来朝会。今年更是不同寻常,人数竟似比往年多出数倍,在最主要的十字大街上,几可摩肩接踵、挥袖成云。自敦煌沦陷以来,吐蕃用高压手段推行同化政策,强迫本地人胡服蕃语,即使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从服饰打扮也已与蕃人并无分别。但街上行人不但大多面孔陌生,而且各自流露出新鲜好奇的神情,应该是跟随赞普前来敦煌礼佛的吐蕃本国的信女善男。人流中也夹杂着一些回鹘人。回鹘虽以摩尼为国教,但信佛教者亦多。更有精明的回鹘商人利用信徒汇集朝会的机会,专程赶来敦煌做上元节的生意。

张议潮有意抄小道避开了人流,刚拐入酒坊坊门,便撞到了马家客栈的少主人马德胜。马德胜随口道了声抱歉,慌慌张张地正要跑开,忽抬头认出张议潮,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叫道:“张使君,幸好遇到了你,我正要赶去报官呢。客栈有人在打架,都动上刀子了!烦请使君快去看看!”

张议潮虽官任部落长,照理只管辖本部落事务,但他为人一向热心,料想即使马德胜赶去官署,大小官吏都在为赞普明日礼佛一事忙活,不会有人及时处置,便跟随马德胜进来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