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弗恨厥学坠 祇怜“吾道穷”——孔子传(3)
孔子在陈国住了四年,碰上晋楚争霸,交替伐陈。吴国也想出出风头,于是发兵击陈,想把陈国变为自己的附庸国。陈国处在三强国的夹攻中,风雨飘摇。孔子觉得再待下去有生命危险,况且陈国国君也不给他实权,实在是太失望了。流落异乡,抱负不展,使他慨叹不已,唱道:“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学子们狂放,常常轻率下笔著书,我应该去教教他们啦!”所以在陈呆了4年,孔子终于决定回家乡了。
路过蒲地时,碰上蒲地正好发生叛乱。看见孔子一伙车马过来,蒲地兵士马上围上去,拦住孔子去路。正在难办的时候,孔子的弟子公良孺忍无可忍,冲了出来,对蒲兵说:“当年我和夫子在匡地遇难,今天又在这里遇难,这难道是命吗?二次遇难,我宁可战斗而死了。”说着挥戈就上前攻蒲人。公良孺身材长大,一看就知勇力非凡,蒲人都有些胆怯,公良孺手下的人也一拥而上,意欲死战的样子,蒲人纷纷后退,但是围还是不能解。最后蒲人对孔子说:“如果你答应我们不去卫国,我们就放你走。”孔子答应了,并歃血为盟。孔子脱身后,却仍旧命令向卫国走去。子贡不解了,说:“夫子难道要违背盟誓吗?”孔子笑笑说:“刚才是他们逼迫我盟誓的。这种盟誓神是不会理睬的。”
卫灵公听说孔子又回来了,很高兴,又跑到郊外去迎接。安顿下来之后,卫灵公问道:“蒲可以攻打吗?”孔子说:“可以。”卫灵公说:“我的臣下都以为不可。蒲位于我国的西面,若晋楚向东进攻,它还可以阻挡一阵子。我们去攻打它,大概不可以吧。”孔子说:“蒲地的男子都不愿随叛乱者到别国去,妇女也有守土不离的想法。我们要伐它,只不过对付几个人罢了,根本不费劲。”卫灵公觉得很对,但终于还是没听从。孔子叹息道:“如果有用我的人,不出几年就能使国家富强,可惜没人用我啊!”这时候晋国的佛肸在中牟举行叛乱,派人请孔子去帮助治理。孔子又想去。子路劝道:“我曾听夫子说过,如果一个人做恶事,君子不应该走入他统治的区域。现在佛肸在中牟叛乱,你还想去,为什么?”孔子被问住了,他烦躁地说:“但是你要知道,本身坚硬的东西,再磨也磨不薄;白的东西,再染也染不黑。我难道是瓠瓜吗,怎么能天天挂在那里不能吃呢?”
在闲着的时候,孔子只能击磬消遣,有个背着草筐的老农听到磬声,仔细玩味了一会儿,说:“有心人啊!他的磬声中透露出坚贞的信念。不过也只是这些罢了,还能有别的作用吗?”
孔子既然在卫国无所作为,就想渡河到西边去见赵简子。赵简子在晋国的地位和季桓子在鲁国的地位差不多,权力很大。孔子想看他有无可能帮助自己实现治国主张。在滔滔的黄河边,孔子正准备叫弟子去找船渡河。子路跑过来对孔子说:“赵简子杀了窦鸣犊、舜华两个贤士。夫子还是不要去晋国了吧。”孔子呆立半晌,望着这条长河,在河滩上前走了几步,对着滚滚流水长呼道:“真美呀大河之水,洋洋无极。我孔丘不能渡过你,这是天命啊!这是天命啊!”声音苍凉而无奈。子贡急走几步上前:“这是为什么?晋国不就在河对岸吗?难道我们真要回去吗?”孔子缓缓答道:“窦鸣犊、舜华是晋国的贤大夫;赵简子当年未得志时,靠这两个人才能参与政治,现在他得志了,却把他们杀害。我听说,剖胎杀幼小的生命则麒麟不出现;竭泽而渔则蛟龙不调和阴阳之气,适时降雨;把巢推翻使卵摔碎则凤凰不飞翔。为什么?君子痛惜伤其同类啊。鸟兽连这些不义之行都懂,何况我孔丘啊!”于是回车,在陬乡这个地方歇息时,做了一首琴曲,取名《陬操》,表示自己梦想再次破灭的哀痛。又返回卫国,住在贤大夫蘧伯玉家。
有一天,卫灵公问孔子怎么排兵打仗。孔子最痛恨人与人之间砍砍杀杀了,这和他重礼义行仁政的思想大相径庭。于是回答说:“祭祀等礼法之事我曾听说过,军旅打仗之事我没去学它。”卫灵公很不高兴,第二天见孔子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他被孔子的絮絮叨叨搞烦了,就抬头望着天空,意味深长地说:“你听见了大雁的叫声吗?秋天来了,连它们都知道返回故乡啊!”孔子默然不语,他知道卫灵公的意思。于是立即辞别卫灵公,再次到陈国去。
鲁哀公三年的秋天,鲁国季桓子病了,他坐着辇车环视鲁都,看着这个古老国家的高大城墙在夕阳下显出一丝衰败之色,不禁喟然叹道:“当年这个国家差点要振兴强大起来,因为我得罪了孔子,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挣起病体,回顾他的嗣子季康子说:“如果我死了,你就是鲁国政权的执掌人了。到时你一定要把孔子招回来。”过了几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代立。办完丧事之后,就想遵照父亲嘱咐,派人去请仲尼回国。公之鱼劝道:“当年先君用孔子,没有善始善终,被诸侯嘲笑。现在又想用他,恐怕又不会善始善终,那将再次遭到诸侯嘲笑。还不如不召他回来。”季康子说:“那么召谁回来呢?”公之鱼说:“还是召冉求吧。”于是派人去召冉求。冉求将出发的时候,孔子把他叫来,叮嘱道:“鲁国叫你去,不是将小用你,将大用你啊。”冉求拜别老师,回头将走。孔子突然显得有些兴奋,唱道:“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人狂放,常常轻率下笔作文,虽然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不知剪裁,我应该回去教教他们呀。”子赣在旁,知道老师的心思,就追上去,对冉求说:“如果在鲁国得到大用,一定要劝说季康子请老师回去。”
第二年,孔子为避陈地兵祸,迁徙到蔡国去。蔡国受到楚国威胁,正准备举国迁往吴地呢。蔡昭公不愿意,但他们盟国吴国说,如果不迁,将不对蔡国实行保护。于是只好屈从。孔子发觉蔡国也非久留之地,就率徒向叶城出发。叶城是楚国新筑的大城,楚国攻打蔡国时,把蔡国难民全部迁到这里。叶城的驻守长官是楚国一位大夫,名叫诸梁,但人们都叫他叶公,成语“叶公好龙”就是说他的。由于路上兵荒马乱,孔子一行非常辛苦,甚至连饭都没得吃,好不容易到了叶地,叶公和孔子讨论了一些政治问题,孔子又发表了一通为政的目标在于使远者来近者附之类的言论。叶公听得很高兴。后来叶公问子路,孔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子路回答不出来。孔子听说了,笑道:“由啊,你为什么不说‘他这个人啊,学习不知道疲倦,教人不知道厌倦,发愤忘食,乐道忘忧,不知道年纪已经一天天老起来了。’”
离开叶地,孔子又向蔡国方向回去。路过汝水的时候,找不到渡口,无可奈何之际,发现河滩远处有两个老人在耕地,形象颇为不俗。孔子知道非一般农夫,肯定是隐居的贤者,就叫子路去问渡口在哪里。两个老人一个叫长沮,一个叫桀溺,确实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是看不惯这个乱七八糟的世道才来这里隐居的。长沮对子路说:“那个坐在车上的人是谁?”子路说:“是我们的老师孔丘。”长沮说:“就是那个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冷笑一声:“鲁国孔丘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还问我们干什么?”桀溺插话问:“你是什么人?”子路说:“我叫仲由。”桀溺说:“你说是孔子的弟子,是吗?”子路点头。桀溺哈哈大笑:“你是跟错了人了。你看这天下,哪一块土地不是乱七八糟,还跑来跑去干什么呢?你与其跟着一个只知道躲避昏君、追求所谓贤君的人,还不如跟着我们,干脆逃避这黑暗的世道。”桀溺边说边继续锄草。子路看看问不到什么,只好回来告诉孔子。孔子面露伤心之色:“谁能理解我的心啊!谁能理解我的心啊!”他长叹一声:“你们哪里知道,鸟兽和人不同,人是万物之灵,难道可以和鸟兽住在一块儿吗?天下总有有道的君主,我不会改变自己的理想。”
第二天,遇上了乱兵,孔子师徒赶快逃跑。跑了很长一段路,惊魂稍定,点点人数,发现子路不见了。子路也到处在找孔子,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老人在慢慢走路,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嘴里悠闲地唱着小曲。就追上去问道:“你看见孔夫子了吗?”老人斜了子路一眼:“什么夫子。夫子都是有大德大能的人。孔丘这家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能称什么夫子吗?”子路大怒,正想发脾气,但看这老人说话有理有据,并非信口开河的轻薄之辈,就忍下火气,本想再问一问,但老人卸下锄头自顾锄草,不愿理他,只好作罢。后来他找到孔子,把这事一说,孔子说:“这又是一个隐居的人了。这句话很不凡哪!我们去见见他。说不定能听到更好的见解呢。”但是他们再去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那位老人了。
吴国和楚国是死对头。自从吴国攻破楚国国都,侮辱了楚国先君平王的陵墓之后,楚国一直引以为耻。但是吴国日渐强大,楚国想报仇,暂时还找不到机会。这年吴国又气势汹汹攻打陈国。陈国是楚的附庸,楚昭王就亲自率兵去救,军队驻扎在城父这个地方。听说孔子在陈国蔡国之间流离,情况很窘迫,就想派人去把他接来,孔子的名字他是早就如雷贯耳了。孔子在各国不得意,对楚国抱有很大希望,楚国是那时最大的国家,如果能在楚国按照自己的政治理想干一番,其影响将比在陈蔡之类蕞尔小国大得多,天下将翕然从风。况且楚昭王是位贤君,孔子深信这位聪明睿智的君王将会重用他,他多么希望立刻跟着楚昭王的使者往楚国而去啊!
也许命运偏偏要和孔子开玩笑。他一生中多次谈命,虽然偶尔夸口匡蒲等地的人不能加害于他是天命,但更多的是他屡次遇到的不顺心的事实。齐国被离间,黄河不得渡,弟子患恶疾都让他感到命运无奈。这次接近楚国,满以为可以辅佐明君,一伸大志,哪知道最终又交臂而失了呢。
楚昭王驻军城父,十月天高气爽的时候,突然病倒。这时有大片大片的红色云团像鸟一样从远方飞来,在楚军上空飘荡,太阳被这些云团包围,显得异样鲜红。昭王有些心神不宁,就问主管神祇的官员。官员说:“这是有鬼物作祟,对大王将有不利。但可以想办法禳除它,只要找一个臣僚做替身,即可消灾弭祸。”左右的将相都爱戴昭王,请求以自身代替昭王。昭王环顾四周,说:“将相,是寡人的左右手。如果移祸给他们,这不是仁者的行为。况且我自己有罪,上天只该惩罚我自己,让我的将相代替我,上天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严禁一切祭祀活动。后来经过占卜,发现是黄河神作祟。大夫们请昭王祈祷黄河消灾。楚昭王说:“从我们先王受封楚国开始,祭祀的河神只是国土内的长江和汉水。黄河不在我国境内,它有什么理由降罪于我呢?”也不答应。这件事传到在陈国的孔子耳朵内,他非常感动:“楚昭王已经理解天道了。当年被吴兵赶得四处逃亡,最终还是复国称王,这是天报答他呀。”想见到昭王的心愈加迫切了。
但是昭王的病越来越重了。孔子没想到已经可能见不到他了。使者还在路上,孔子又不可能越过遍布的战场自己跑去见他。而且楚王派兵接他的消息传遍中原,引起了陈蔡两国当权者的恐慌。这些只知守着祖宗微薄家业毫无进取心的小国大夫们商量道:“孔子是个很有才能的贤士,他所提出的见解几乎都刺中了诸侯国的弊端。这几年他都在陈蔡一带转悠,我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他早就看不惯了。如果他到了强大的楚国,我们还有活路吗?”于是立刻发兵围困孔子。孔子师徒在荒郊野外,走又走不了,粮食很快吃光了,跟从的人也病倒了几个,大家都一筹莫展。孔子拿出琴来,悠悠地弹了一曲,听的人都悲伤不已。只有子路火冒三丈,大踏步冲过来,对孔子大声叫道:“君子难道也有穷困的时候吗?”他是第一次对孔子这么大声说话,路上的困苦使他对理想产生了怀疑。
孔子歇了琴声,凝视着子路悲愤的脸庞,缓缓而坚定地说道:“君子当然也有穷困的时候。只不过君子穷困时还能坚守节操,小人穷困则到处为非作歹罢了。”
子路被孔子坚定的语气和不动声色的表情感动了。他似乎想哭出声来。是呀,小人一穷困则为非作歹。作为以前性格暴烈、略无羁绊的他来说,是有亲身体会的。他为自己的不礼貌深深羞愧。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刚才之所以发火,并非因为自己,更主要是为了孔子。像孔子这么博学深邃的贤良长者竟然也要遭受如此的苦难,他实在是心里难过啊!
子贡在一旁也脸上变了色,他恭敬地来到孔子身边,欲有所言。孔子说:“赐,你认为我很有学识吗?”子贡惊讶地说:“当然啦。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笑笑:“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我并非靠多学才有见识。也就是说,有见识的人不一定要读很多书。你看这天下,都可以说是从一开始至万物,从万物又归于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知道了一,就可以推衍出万物啊!否则你读再多的书,不知道概而括之,思而汇之,总而领之,又有什么用呢?我的理想,大概也是从中得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