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文坛的“冷”与“热”
最近凡见到我的人,不论熟识的,不太熟识的,甚至是第一次见面的,都会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办公司了吗?怎么还不办?
南方一个朋友问得稍微含蓄些:最近在忙些什么?我说一个作家还能忙什么,当然是写东西啦。
还写?!
他不胜惊讶。我从他的眼神里感到自己是个怪物,是当代堂·吉诃德。我还在写作,似乎是一种很悲壮的事情。
也许文学就是这样悲哀地前进。
但文坛无疑又热闹起来了。不是文学本身热,而是在文学以外凑热闹。也许正因为文学本身不够强大,没有足够的分量压住阵脚,甚至过冷。耐不住寂寞,喜欢热闹的文人们只好到文学以外去找热闹。
办公司,办展览,开商店,当掮客,做倒爷,出国打工,作品尚未完成自己先吹得天花乱坠,事情还没做舆论先造得沸沸扬扬……金钱意识膨胀,广告意识泛滥,文坛得了吹嘘症,社会上流行什么,文坛就附庸什么,社会时尚也是文坛热点。谁还能说当今作家脱离生活呢?
作家嘴上说要耐得住寂寞,为文乃寂寞之道,其实文坛从来没有寂寞过。冷的时候比谁都怕冷,甚至装聋哑当孙子;热的时候比谁膨胀得都快,得意便忘形。有的靠聪明出风头,闹聪明;有的用嘴闹,闹嘴;有的身体力行,人闹,闹人。当别人不闹作家或作家闹不了别人的时候,就开始闹自己,闹同行。吹自己,骂别人,惹起了一场场文化官司,制造了一次次“轰动效应”,填补了文学本身的冷寂。
至于各地纷纷讨论作家该不该养起来的问题,更是文坛自己制造“热点新闻”,哄着自己玩儿。到目前为止,国家并未表示今后不养作家了或者还会继续养下去,是作家们自己心里发毛,或故做惊人之语,一派说该养,一派说不能养。热闹了半天,有能力有资格说该养或不该养的人仍旧不理不睬。争论双方每月也都照样领工资。但可以看出作家们活得多么敏感,多么脆弱,多么自作多情。
作家纷纷去经商,这本身不是同样也有一点悲壮感吗?
前些年,当文学具有“轰动效应”的时候,一些自认站得更高的人或者根本就没有“轰动”过的人,高叫:这是不正常的,文学不该有这么大的作用和这么大的责任。
当文学陷于“发表着,苟活着”的窘境时,一些有识之士又发出呼喊:文学陷入了低谷,这很不正常,迷惘、空虚、冷寂、扭曲将荼毒一代文坛……
到底何为正常?可曾有过正常?
其实文学的最大缺陷是太“正常”。缺少大气魄的才华和疯狂。作家应该热在创作上,一睁开眼想象力就开始燃烧。而不是经常地“功夫在诗外”,“外”热“内”冷。
史家记载,莫里哀、福楼拜得过癫痫病,卢梭、叔本华、司汤达、康德等有过精神病史。精神上的妄想狂常有真知灼见,多出奇才。他们的作品中往往闪烁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神秘的光辉。谁不知道梵高那些不朽的作品正是在所谓“不正常”的情况下创作的。不只作家、艺术家,世界上还有许多伟大的政治家、科学家和高智商的人,也常常和精神病有某种联系。他们却未必就真是精神不正常。有一种学说认为他们只是“属于性格与脾气上的怪僻”,是“精神错乱气质的创造者”。
用艾森克个性问卷(ERQ)对艺术家、作家进行测试,发现作家“在概念过度包涵、怪异思想上和精神病人有些相似”。
即便是被人认为正常的芥川龙之介、茨威格、三岛由纪夫、海明威、叶赛宁、法捷耶夫、杰克·伦敦等天才作家,也都是在盛年采用非正常的自杀手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有正常阅读能力的人,不会以为我在鼓励作家都变成疯子或纷纷自杀。我只是说出一种事实,参照一下历史上的作家是怎样冷、怎样热的。大作家无论疯了,还是自杀了,仍旧是大作家。也有许多大作家,既不疯狂,又不自杀。不是大作家,无论怎样疯狂或是自杀,仍然成不了大作家。
如今也似乎不是作家发疯和自杀的时代。
大家者都活得太实惠、太聪明、太工于心计,忙着追赶潮流或者批评、抱怨潮流。
同时缺乏安全感和经济窘迫,能刺激一些作家的创作欲望,却在当代作家中掀起了一个经商大潮。
经商也无不可。世界上有许多国家的作家不是“专业”的,却不像中国文坛这样大惊小怪地喧噪,过火地表演。愿意经商的经商,想写作的写作,经商的也可以写作,写作的也可以经商或干别的,套种兼收,各取所好。
在社会转型的时代,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
疯子眼里的正常是不正常,疯子的不正常是正常。正常的社会也包容疯狂,有疯狂才显出正常。有人类就有疯狂伴随;人类研究、欣赏疯狂的艺术,又治疗疯狂。
我们习惯于平衡,心里稍有失重就受不了。而且喜欢用文学以外的手段追求平衡,而不是用笔表达自己的心理失重——这本来是极好的创作素材。
一年有四季,文坛有冷热,都是很正常的。作家无法逃避自己的时代,却可以不在其中迷失,守住自己的灵魂。
1993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