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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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伤”与“商”

现代科学技术以及商品经济,使物质世界无止境地膨胀。强大的物质主义诱惑着每一个人,也包括作家——无情地摧毁着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理想。

甚至对文学的“精义”提出挑战——到底何为文学?

文学永恒的磁力正在减弱。永恒——不再像其渴望者所憧憬的那么有永恒的魅力。追求永恒的文学,就需怀有“文学史情结”、“走向世界情结”、“诺贝尔情结”等等。

偏偏又力不从心,由于主观的和客观的局限,老是离着“大师级”还差一格,累吐了血也上不去。心思不出则是无才,笔墨畏缩则是无胆,不能取舍则是无识,不能自成一家则是无力——叶燮当年的指摘,正可以用来形容今天的一种文学现象。

“才不遗,强思之;力不胜,强举之,伤也。”——当今文学不正可称为“伤文学”吗?

环顾当代纯文学高地,死的死,走的走,有的受了内伤,有的受了外伤。当然也还有相当多的人在挺立着。而且只要文学存在就永远不会缺少这样的勇士!勇士受了伤,还是勇士。

“伤文学”伤在何处呢?

主题贫弱,气象沉闷,已无力面对所应表现的世界。无力占领现实,只能被现实所占领。把握不了生活深厚鲜活的灵魂,被明显现实的五彩缤纷、变化莫测所迷惑、所窘困。没有力量或没有静心去观察思索隐藏的现实——即精神现实。比如:人人都想赚钱,并不说明当代人失去了精神需求,也许正是一种精神饥渴的表现。

因此,大多数作品变成了廉价的快餐食品。

文学只能听任其他门类的商品文化占领现代人精神生活的空间,却无力拓展应该属于自己的精神层面,因而日见“神穷”。

思想苍白,用藻饰、矫情来弥补,靠小聪明,写“小点子”,巧慧适用。

尽管多有试验,但过后很容易被人忘记。花样迭出的创新和突破,既未坚持下去,又没有引出大气象的创造和文坛整体规模的突破。

既不能拥有大众,又缺乏一种崇高的精神走向。能说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就算好作品,许多作品连这个标准也达不到。更不可能说出“生活应该怎样”和“有理性的最高表达”。

尽管到处都在发奖,除去获奖者和发奖者以及有关人员——诸如拉广告、拿回扣的人有程度不同的兴奋外,还有多少其他的人在关心它?

文学正在由“人学”变成“文人学”。由虚入虚,由空到空。

却愈发远离了那种大超越的可能。多少年来千呼万唤,那种不同凡响的杰出性,那种代表一个时代高度的具有雄大的气势、强大的个性的辉煌的史诗,却始终出不来。而且连呼唤声也愈来愈弱了。

当代文学莫非真的到了这一代人难以跨越的疆界?

于是便转而追求实惠,追求得宠,趋时随风——出现了“商文学”。

关于“商文学”不必多说,唯商品市场的马首是瞻,附庸于社会时尚。商品意识极强的现代人对这一点不难理解。

因此,作家也就难得再玩得了文学——“玩文学”的口号已不再时髦。倒是全民闹市场,市场玩文学,文学玩作家。

玩熟了,玩油了,也就容易玩浅了,玩俗了。

“商文学”使在纯文学的小道上拥挤的人减少了。

孤独——这个所谓作家“最牢靠的世界”,也正在失去。同时失去的还有平静的自信。

要保持自己的精神不发生倒错现象是难得的。其实人身上有无穷的潜力,意识更具有超越力,只要保持一种自主的态度,一种守得住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世界会向你靠拢。

但是,中国人能把什么都搞成一场运动,“来了运动怕运动,不搞运动不会动”。运动又培养了人们喜欢拥挤和赶大潮的习性。有了“下海”的自由,就忽视了不“下海”的自由;认为作家应该有创作的自由,却不知道作家还应该有不说话的自由。读者和历史评判一个作家,不仅看他写了些什么,还看他不写什么;正如人们只知道没有钱不行,却不知道金钱“病”不能得,得了这种“病”也是不能治的。

目前正是这一“伤”一“商”支持着文坛。

当然这只是笼而统之地一说。或者还有不“伤”不“商”的,亦“伤”亦“商”的,先“伤”后“商”的,先“商”后“伤”的……

总之,文学加快了筛选。

却不必为文学的前途担忧。无论“伤”也罢,“商”也罢,都不能使文学消亡——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移。以后有机会将就此题专做一篇文章,求教于读者诸君。

1993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