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惊心动魄三十多年国运家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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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饥饿:个人与时代的记忆从未远去(1960—1977)(5)

到了深夜一点,听到敲门声,进来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磕头。原来她儿媳喝药水还没死,请大队派拖拉机送到公社去抢救;她女儿要朝回跑,被邻村的婆家绑起来了,也请老支书找公社干部说话。老支书连忙起来忙活,等到他回来时天已亮了。原来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快四十岁上还没说上对象,有个小妹妹才十六岁。正好邻村也有一户这样的人家,老支书出面介绍,让这个村的16岁女孩退了中学,嫁给那户人家,把那户人家的女儿换过来与她哥哥成亲。硬扭的瓜不甜,这两家常闹别扭。老支书一夜未睡便是处理这件事的。

第二天,老支书还领着我到小学校去看,介绍哪家有女孩,他哥哥将来就能换回一个媳妇。正因为老支书有这个本事,在村里威信很高,上级也对他满意得很。我问她,这样不符合婚姻法。老支书深深地叹一口气说,这二十年农村被折腾坏了,路歪了,只能用歪法子治,农村才能太平。

沂源县三岔乡有一户人家,哥哥残废在家,妹妹为了服伺哥哥,总不肯出嫁。想为哥哥换个对象,哪怕是聋子瞎子,她也情愿跟人家走。可是没有姑娘肯嫁给她哥哥,一拖再拖,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村里是把她作为优秀女青年推荐给我拍照片的,说全村人都夸奖她是好闺女。了解清楚情况后,我哭笑不得,这怎么能报道呢?但是,为了给村干部面子,我还是把闪光灯亮了一次,为兄妹俩留下了照片。

远处走来一位抱着两只鸡的老大娘,后面跟着她约有五十岁的光棍儿子。老太太只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走近了,我才听到老太太说的是“养儿不如养鸡”。

在一次山区采访中,正是老百姓忙年的时候。见到远处走来一个抱着两只鸡的老大娘,后面跟着他的约有五十岁的光棍汉儿子。老太太也不与儿子搭话,只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走近了,才听老太太说的是“养儿不如养鸡”,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虽然儿子每年也干活,可从来没从队里拿过一分钱回来,穷得媳妇也娶不上。过年了,连拜祖宗烧的纸也买不回来。老太太养着两只鸡,山上有狼和狐狸,鸡活不了;把鸡放在山脚下的闺女家,平时,打油买盐都靠卖鸡蛋换。过年了,老大娘把两只鸡接回来,一起过年。

二、祖宗啊,保佑儿孙吃饱饭!

在农村越是贫困的地方,精神也越是贫乏,农村生活无着,只有乞灵于虚幻的祖宗魂灵与神仙,以祈盼来世转胎,脱离贫穷的苦海。很多地方农民情愿忍饥挨饿,哪怕把上级发的扶贫款花掉,把口粮卖掉也要把神仙敬起来。

在沂蒙山,我目睹一个村祭祖的热闹场面。也是一个春节的上午,在荒凉的山腰聚集着全村祭祖的人。当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近百号男人来到祖辈坟前。先是在各家近支先人墓前烧纸,在坟前摆着菜、肉与豆腐,插上香。然后在最老的祖宗墓前进行祭拜,由辈分高的村会计走上前去,默默地跪在地上,有人喊:“祖宗,给您拜年了!保佑儿孙吃饱饭,说上媳妇。”接着是磕头,再磕头,三磕头。几个男孩目睹祖辈的架式,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头碰地,似乎觉得很好玩,怎么也不肯起来,直到父兄把他们从地上拉了起来。

磕完头便放鞭炮。硝烟弥漫在整个山腰,很有城里开业的景象,鞭炮炸碎的纸屑铺满一地。在鞭炮炸响的时候,女人一哄而上,等到他们到祖宗坟前,鞭炮也点燃完了。大家散乱地站在石坎前,由会计宣读着这次祭祖的开支,共计275元。群众们听着,神情漠然,没有议论的,这也许是农村中唯一的一次没有争吵的摊派。读完后,人们便散了。这便是山村过节唯一的精神文化生活。

支撑农民人生的精神支柱,通常就是这样被一些有形的仪式巩固和强化着。当然,古老的迷信活动也是通过这些方式继承着。在最为贫穷的地方,也是迷信活动最为兴盛的地方。正是从这里使人看到,农民不仅面临物质上饥饿,精神也已陷入饥荒。面临的是双重贫困。

我讲这么多见闻,展示了这么多让人心碎的场景,并不是想暴露什么内幕,揭露黑暗,而是想说中国农村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中国农民已走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了。经过二十多年左的思想路线的影响,贫困与饥饿直接威胁农民的生存,农民精神上也已走到绝望的边缘,农村再也不能瞎折腾了,最好的办法是让农民休养生息。

对于1979年的农村形势应当怎么看?也许有人会提出,你是不是把农村说得有些过于困难了,是不是有个否认社会主义制度的问题。这里,让我们看一看邓小平是怎样论述的。邓小平在1982年对金日成说:“我们干革命几十年,搞社会主义三十多年,截至一九七八年,工人的月平均工资只有四五十元,农村的大多数地区仍处于贫困状态。这叫什么社会主义优越性?因此,我强调指出,要迅速坚决地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1981年元月我去《人民日报》社送稿,发现编辑季音手中有一张表。全国60个年人均分配在50元以下的县,山东省26个,其中有19个集中在鲁西北平原上。因此在中国变化最大的是这一区域。在这期间,我每年都出发300天,先后去过鲁西北的800多个村庄,常骑自行车走村串户,报道的多是乡旮旯的事,拍摄的大批照片便可能成为这次大转折的原始记录,了解的情况也多成为第一手材料。以致后来领导这场大转折的邓小平在听取汇报后认为我是“有发言权”的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我赶往黄河岸边一个工地采访,遇到上河工的队伍。农民们打着红旗,推着独轮车,队伍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突然前面传来吵闹声,队伍停下不走了。工地总指挥向县革委会主任报告说“有抗拒出工的,三个人”,主任不容置疑地说“先抓起来,押走”。一会儿,公安局的警车鸣鸣地开过来,人绑走了,队伍又前进了。他对同车的我解释说,对农民只有这个办法,逮起来再放。现在胆大的多了,不然就压不住台。

看到这种情况,我为矛盾激化而担忧。猛然想起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就是发生在农民施工队伍中,心底不由得打个寒颤。

为什么农民情绪这样激烈,敢于抗上?这位县革委会主任介绍,从刮“五风”后,老百姓得到的实惠越来越少了。特别是1970年的北方农村工作会议以后,每年都要搞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建设工程,国家的、省里的、地区的、县里的,最后是公社的。上面的工程还拨些款,到下面就纯是义务工。干一个冬天也没有报酬,虽然队里记工分,但没有现金分配,群众怨言日见增多。这两三年,农民生活更加困难,有些胆大的敢冒头反抗了。县里也拿不出好办法,只有先压下去再说。

在农村改革兴起时,我经常思考:在战争年代,亿万农民在极为贫困的条件下,能够跟随中国共产党出生入死闹革命,为解放全中国,有数千万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在社会主义时期却越来越不听话了,出现与政权消极对立的情绪。最后,他们敢于违背政府规定而偷偷地搞起包产到户,以至势不可挡。到底应当怎样认识农村改革发生的深层原因呢?

贫穷与饥饿对中国农村改革作了最广泛的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