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惊心动魄三十多年国运家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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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饥饿:个人与时代的记忆从未远去(1960—1977)(4)

这是我在沂蒙山区一个普通村庄的春节见闻。在近代中国,很多人都知道沂蒙山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它是革命的代词。在抗日战争开始不久,徐向前、罗荣桓带领119师过津浦线,被敌人追得无处立脚,最后是沂蒙山区接纳了他们。因为这里穷,八路军是为穷人打江山的,沂蒙人民发自内心地拥护与支持自己的军队,沂蒙山养育了八路军,也养育了中国革命事业。解放战争年代,陈毅、粟裕领导的华东野战军被蒋介石部队从苏北追逼到沂蒙山区,也是这里的大山与人民掩护了子弟兵。红嫂用乳汁救伤病员的故事便是一例。

中国人民解放事业是在沂蒙山区揭开大反攻序幕的,从孟良崮战役、莱芜战役开始,以至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在这场历史大转折中,沂蒙山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战场。仅在淮海战役中,山东省就出动数百万人的支前队伍,出动小车100万辆,运送粮食,其中60%来自沂蒙山区,沂蒙山区在淮海战役中牺牲战士4万多人,民工数万人。沂蒙山区人民在最困难的时期,勒紧裤带,自己吃糠咽菜,把粮食送上前线,把自己的亲人送上战场,为中国革命做出巨大的牺牲。陈毅元帅建国后动情地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一次次告诫进城的干部与军队“不忘人民养育恩”。

可是,共产党打下江山已经几十年了,沂蒙山区农民群众的日子还过得这么困难。沂水沂源一带的群众对我说过,现在的日子不如陈老总在这里的时候,制订政策的领导们多是在铁路线上跑,在官员们安排的现场参观,很少到过这些最为贫穷的地方看过,丢弃了他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土壤,背离了帮助他们成功的农民群众。

第三节采访路上目击的贫穷(下)

民以食为天。接着灾荒与饥饿的是死亡的威胁。“穷是吵,饿是斗”,矛盾由此而生。农民在精神上也屡受打击而至失望与麻木,社会丑恶现象也接连出现,使得农村处在动荡不安与败落的状态。从1971年到1978年,我们一边报道农村“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一边目睹农村的贫穷与愚昧,心灵在截然对立的两种现实的巨大冲突中常常难以自安。

一、被遗弃的108个男人

我到过鲁西北41个县中的39个,几乎在每个县都遇到讨饭的。特别是在津浦线上的县城火车站附近,常常是讨饭的人聚集的地方。有次在禹城车站旁的饭店,仅仅20分钟就有13个人进来要饭。往往是服务员刚刚端饭上来,要饭的人便蜂拥而上,一起把手伸到你面前,那脏黑的手,使人恶心,有的背部裂开口子,血都渗出来。一个来自刘长子村的两姐妹,大的11岁,小的仅5岁,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其中大的女孩一下子跪在地上,说母亲病了,弟弟饿,悲哀的眼神使人可怜,我只好把新端上的水饺全部留给她。

为什么那么多人外出讨饭?是农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家乡的土地养不活他们。很多社队农民年均口粮不到200斤,不出来乞讨只有饿死。

在临清县康庄公社医院,我遇上医院抢救一位喝药水自尽的教师。当时,因为缺口粮,农村出现很多怪现象。胆大的有的砍公家树卖,有的到水利工地偷木材钢材卖,也有的到棉花收购站偷棉花。老实一点的就外出打零工,不要面子的便劝老婆孩子出去讨饭。这个教师本来是代课的,因为学生大多退学了,便在家中务劳。可他又是要脸面的人,不让妻儿出去要饭,眼看着家中口粮没了,到亲戚家借粮时又被羞辱一顿。一气之下,他喝了农药。亏得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被救醒后,他还口口声声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个没本事,不该养这么多孩子”,使听的人要掉泪。

因为贫穷,很多地方出现妇女成批外嫁的现象,使光棍汉迅速增多。茌平县王老公社民政干部统计人口时,发现在大王楼大队23岁至60岁的单身男人有108人,也就是说这个大队有108个光棍汉。历史上天灾战乱往往造成妻离子散的悲剧,那些漂泊在外,或死在他乡的多是男人,留下一群孤儿寡妇;而贫困造成的离散却是男人被遗弃的景象!

“108个光棍汉,这个村庄有多大?”当我听到茌平人介绍大王楼村有108条光棍汉时,极感诧异。

“这个村有200多户,600多人。”县委宣传部张宝海肯定地回答。

“是因为水质不好,残废人多,还是其它原因?”“水质也好,就是因为穷,逃荒到东北去的多。从1966年到1979年,只有闺女出门,极少有新媳妇进村的。”

我们知道,历代政权统治者总是想办法把农民稳定在自己的家园,以“安”字为要。安居乐业是政府、也是农民自己追求的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的建立意图之一便是依靠户籍制度把亿万农民固定在特定地盘上。然而,当物质财富到了极大贫乏以至生存无法维持的地步,户籍制度并不能阻碍农民外出的步伐。农民要么是揭竿而起,要么是逃荒要饭,舍此,别无它路。

在沂源县东里公社唐山山腰,我见到一个完全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家庭,他们一家有五条光棍。老汉鲍延吉72岁,四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当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老汉坐在门口,一个医生到他门上要债。三个月前老伴病死了,欠下210元药费和30元的棺材钱,四个儿子拿不出钱,债主就逼老汉。老汉也怪犟的,说“你跟他们要,娘死了,归儿子出钱”,儿子们说“老的还在,钱由他出”,弄得医生急得直嚷“不像个人家”。我进老汉家一看,屋里的床是土块堆起来的,靠门口有一缸咸菜。他一边喝着自己熬的地瓜干酒,一边用舌头舔着大块咸盐,喝一口酒,舔一次盐。医生生气地说“你不还钱还喝酒”?老汉说“不喝酒,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第二天又路过他们家时已是中午十一点。没有一个下地干活的,都在老汉门前下棋。这个光棍堂很有意思,清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没有一个穿罩衣裳的。老汉摆擂台,儿子们都赢不过他。问他们为什么不下地干活,老大说“没啥干的。干也是白干,没有水浇地,全靠老天。修了十多年水库,都是替外村干的”。老汉补充说:“也不让开山砍树,不让养鸡,口粮买不回,只有国家救济,饿不死,就行。”

在农村有两件大事,一是能吃上饭,还有一件是能娶上媳妇。很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最焦心的便是这两件事。为了深入了解农村情况,我到陵县一个学大寨先进单位北小高大队书记家住下。他家也很穷,炕上只有席子,没有垫的,只有一床被子。他从一家刚结婚的人家借来一床新被,让我盖着。我们在炕上啦了半夜,他尽介绍怎样用转亲的方法为光棍汉找媳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