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词家多以景寓情①。其专作情语②而绝妙者，如牛峤③之“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④。顾敻⑤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⑥。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⑦。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⑧。此等词，求之古今词中，曾不多见。余《乙稿》⑨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注释

①以景寓情：以写景来寄托作者的感情。

②情语：指描写感情的语言。

③牛峤：生卒年不详，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今甘肃省西部）人，唐末五代词人。

④《菩萨蛮》牛峤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窗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⑤顾敻：生卒年不详，五代十国后蜀词人。

⑥《诉衷情》（其二）顾敻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⑦欧阳修《蝶恋花》，参见本书第二十六则，注释②。

⑧《庆宫春》周邦彦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澹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⑨《乙稿》：指王国维的《人间词乙稿》。

译文

词人多把情感寄托在景物之中。其中专门描写感情而又绝妙的句子，如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欧阳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彦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种词在古今都不曾多见。我的《人间词乙稿》中在这个方面有所贡献。

赏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一切景语皆情语”，认为“景语”和“情语”是相通的。在词作中，关于描写景色的句子，读者往往能从这些写景的句子中体会到作者的思想感情，譬如柳永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表面上读到的是一种凄美的景色，而实质上我们也读到了作者在写景时所流露出来的凄凉感情，这种寓情于景的写作手法，让人回味无穷。

在王国维的那个时代及以前，抒情往往要借助于写景，写得含蓄而又委婉。而直白坦诚的爱情语言往往被视为“艳词”，难登大雅之堂。王国维在这里所列举的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欧阳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周邦彦的“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都是专作情语，直抒胸臆，把自己内心因感情而引起的痛苦彻底抖搂出来。这些发自作者内心对爱情的呼唤之声，在一个压抑人性的时代里，无疑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王国维在这里认为自己的作品《人间词乙稿》继承了前面这些古人专作情语、直抒胸臆的写法。在《人间词乙稿》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国维的确是对这种写法有所借鉴，譬如《菩萨蛮》中的“独有倚阑人，断肠君不闻”等句子。但在清末民初时期，社会风雨动荡，白话文开始兴起，这种清秀典雅的作品难以成为社会的主流，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回荡着凄美的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