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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晚空气很柔和,天空是深蓝色的,在那上面布满了一天的星群。

大街旁边一条宽巷里立着一所庙宇似的建筑,门墙上挂了好几块木牌,工会的招牌就在那里面。一盏电灯垂在门檐下,那微暗的光亮却不能够使人看清楚那些木牌的字迹。

两个青年女子跨过门限走进里面去。她们走得很快,并不注意周围的一切。

她们经过天井,经过那新近搭的戏台,看见几个人站在那上面,她们依旧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就直往里面走。到了一排右边房间的门前她们才站住脚步,低低叫了一声:“克。”

里面没有回应,却继续送出来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那个穿花格子布短袍系青裙的女郎就先走进去。

那是会客室,克正陪着三个工人模样的男子谈话,看见那个进来的女子就对她点个头说:“佩珠,陈清在里面。”他又看见了佩珠后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学生,便惊讶地招呼了一声:“德华!”

她们应了一声就进了旁边另一个房间。克又继续着大声谈起话来。

陈清正俯在书桌上写什么东西看见她们便站起来,带笑地问:“德华,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下午,”德华回答着,她没有一点笑容,她的一对大眼睛里射出了忧郁的光,在陈清的三角脸上盘旋。她接着又微微张开小嘴问道:“明的事情怎样?”她是忧愁的,但她的态度还镇静,她并不慌张。

“不要紧的。我们去交涉过好几次了。过几天他就可以出来。”陈清平静地回答。

“你是不是哄骗我的?贤告诉我明的事情很不好办,有些危险。”德华抢着说,那忧郁的眼光像刀一般割着陈清的丑陋的脸庞。

“一定是贤那个孩子说了谎!你不信你看这公函!”陈清起劲地分辩着,就把桌上的纸件拿起来:“我正在给××处写公函去。”

德华带了惊疑的表情走到书桌前面去。佩珠在旁边静静地望着,她的面容渐渐开展了。

“明并没有什么大罪名,他是为了码头工人和军队打架的事情被抓去的,××处已经有公函回覆我们了,”陈清看着德华在翻阅纸件,就继续给她解释。

“德华,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捣鬼,你上当了,”佩珠在旁边微微笑着说。

“慧?你为什么提到慧?”德华惊讶地看着佩珠的笑脸,有些儿不明白。

“你可以放心了。贤告诉你的话一定是慧教给他说的,”佩珠安静地回答说。

“慧和我开玩笑?我不懂你的话?”德华正经地问,她放下了纸件。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熟习的女性的声音先进了房里三个人的耳朵,然后他们才看见慧的被蓝花格子布短衫掩着的健壮的身躯。慧的装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飘散的头发垂下来掩盖了她的半边脸。那脸上现露着极力压抑住了的笑容。

“你要试验德华和明——”佩珠只说了半句话,德华就红了脸不作声了。

“慧你不应该这样开玩笑,明是为了大家的事情给捉去的。而且明是我们里面很努力的一个。”陈清板起面孔给慧来一个劝告。他这人素来有一点道学气。他做事多,说话少,但遇着他以为不对的事情,他便板起面孔开口说几句话,说过了也不留一点恶感。因此朋友们听了他的责备也不觉得讨厌。

“我并没有什么大错过,”慧依旧带笑分辩说。“即使说这是开玩笑,这也没有恶意。你也该知道明为了德华受了多少苦?他那整天的忧郁的面孔是谁给他的?德华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装得那么冷淡!”

德华不回答,埋着头,低低叹了一口气。

佩珠收敛了笑容,温和地责备慧说:“不要提了。你不看见德华在叹气吗?她回来一听见贤的话就着了急。都是你闹出来的。你这恋爱至上主义者!”

“你们都笑我是恋爱至上主义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恋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恋爱是和事业冲突的!”慧红着脸起劲地分辩道,那眼睛光亮地在房间里闪耀着。

“轻声点,慧,外面有人!”陈清对着慧做了一个手势低声说。“我们到里面房间去罢。”他引她们往里面走,进了一个较小的房间,那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此外凳子有两个。陈清坐在一个凳子上,那三个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了。

“慧,你不该这样责备我。”德华坐在中间,她偏着头看慧,她的柔和的又带了点悔恨的眼光在慧的脸上盘旋着。那两只大眼睛真清亮,把慧的同情也引起来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明也把他的心事全关闭在肚里,不让我知道。”德华的恳切的声音在这房间里微微抖动,留下了低微的余音。她的声音里面含着苦恼。

“德华,你不要相信慧的话。她的嘴好像是生来骂人的。没有人说过你错。”佩珠爱怜地抚着德华的肩头劝慰说。

慧把一只手腕围着德华的颈项,亲切地陪罪似地说:“德华,原谅我,我不过和你开玩笑。”

这三个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记了这房里还有一个陈清,然而陈清在旁边微笑了,他觉得有泪珠从他的眼腔里流下来。

“走罢,佩珠,我们回去,”德华站起来,用了叹息般的声音说,现了疲倦的样子。

“好,我们回去,”佩珠也站起来温和地回答,又看那还坐在床上的慧:“慧,你也走吗?”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妇女协会里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着也就站起来。她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们到妇女协会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觉得有些疲倦,”德华没精打彩地应道,她跨了门限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文章!后天就要发稿了!”慧在后面大声说。

“我已经写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给你,”佩珠淡淡地回答着,她并不回过头。她给慧主编的《妇女周刊》写文章,已经成了一种义务,至少每两个星期她应该交一篇稿子给慧,那周刊按期出版着,从没有间断过。

“你今晚会看见仁民吗?”慧继续在后面问。“我要他给周刊写点稿子。”

佩珠回过头看慧一眼,急急回答说:“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了。”

恰恰在这时候克从客厅里走进来,惊讶地说:“你们就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样?”德华抢着问道,她带着关心的样子,两只大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克,等候着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问题,他三五天就可以出来了,”克温和地回答着,他看见德华的眼光慢慢软和起来,仿佛一个笑容掠过她的脸。

“不过,”克接着说下去,他的脸上忽然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仁民到这里来了,他们疑心仁民是带了重大使命来的。仁民应该当心一点。”

“你告诉过仁民吗?”,佩珠焦急地问道。

“没有,今天下午以后我还没有见着他。”克低声回答着。

“我去告诉他,”佩珠抢着说。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慧在对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慧,便急急对慧说:“慧你陪着德华回去罢,她今晚很疲倦。”

“那么,德华就率性在妇女协会睡罢,我一个人在那里也很寂寞。德华,你觉得怎样?”

“也好,”德华迟疑地回答着,她终于拗不过慧的挽留而应允了。

佩珠已经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却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只手电筒给她说:“这个你拿去,志元住的那街不容易走。”

“谢谢你,”佩珠望着那被口里喷出的热气笼罩着的小脸,做了一个感谢的微笑,便接过手电筒捏在手里往外面走。克把她送到大门口,还立在那里看她的背影。但一瞬间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里去了。于是一圈光亮从黑暗里射出来,很快地消灭了,接着又现了第二次的光亮。克默默地把手在头上搔了几下,然后慢慢地转身回去。

克沈溺在思索里,他走得很慢,他在想许多事情。这一天里他所见过的景象又重新在他的脑里现出来,像一幕影戏慢慢在发展一样。他在想怎样处置那些未完的事情。但他的思想总常常转到佩珠身上去。他并不烦躁,他却温和地微笑着。这时候他的思想忽然穿过黑暗,跟着那个女郎在僻静的街道上走了。

克回到办事的房间里,德华已经跟着慧走了。妇女协会的会所也是这建筑的一部分,就在对面,被一个池子隔着,但有一道石桥通过去。从这房间里人可以望见那边的灯光。

克走在陈清的旁边,看他抄写那公函。在窗外起了一个熟习的粗声:“克!”接着志元的脚步声便在石阶上响起来,志元的皮鞋上钉得有钉子,他的脚步声是很容易分辨的。但同时还有别的声音。来的不只一个人。

志元嚷着进来了,在他的后面跟着仁民。两个人走在一起,身材大小差不多,好像一对弟兄。志元的方脸上堆着笑。

“你看见佩珠吗?”克一看见志元便发出这问话。他以为他们一定和佩珠遇见过了。

“佩珠,她在什么地方?”志元惊讶地大声问,把眼睛往四面看。

“她到你们那里去了,刚刚去的,不过几分钟,你们去追还来得及,”克急急地说。

“好,我们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几条街很难走!”仁民关心地说,他拉着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告诉你几句话,”克把仁民拉到里面房间里去,过了一会,两个人一道出来,脸色和平时一样,好像没有什么事情。

“走罢,”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声音平静地说。志元惊奇地望着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说些什么话,又不知道佩珠为什么这时候要去找他们。

志元还想留着向克问几句话,却被仁民催促起走了。两个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门,像醉汉一般把身子掷在黑暗的街心,于是大步地走起来。

大街上还热闹着,有行人,有灯光,也有艳装的妓女,但一切似乎都被蒙罩在一层雾里。一个妓女走进他们身边,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们几眼,就让他们走过去了。

他们转弯进了一条曲巷,走了不一会就看见有光亮在幌动,一个穿学生装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走,那熟习的背影给火把照亮着,在他们的眼前摇动。

“是敏,我们赶上去,”志元高兴地对仁民说,便加速了脚步,叫了一声:“敏。”

那男子站住了,掉过头来看。问道:“谁呀?是志元吗?”他听见了鞋钉的声音。

志元一面应着就大步走上去,亲切地抓住敏的手膀,粗声问:“你回家去?”

“真凑巧。我正要找你们,”敏现出高兴的样子。“仁民呢?”他刚说了这三个字,一看见仁民走过来,便严肃地轻声对仁民说:“你应该小心一点,我得到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们走罢,你到我家去!”仁民急急阻止了敏,他匆忙地要拉敏一道走,他不愿意在街中多站立一些时候,他怕会和佩珠错过了。

“我不去了。我还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坚决地说,他看了看手里的火把,那东西正燃烧得发叫,把火花往四面投。他就把火把递给仁民,说:“这东西给你,你们用得着它。”

仁民微微一笑,声音战抖地说:“你们都忙着,只有我一个人空闲,”那神情似乎是很惭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