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敏也笑了:“大家都为着一个理想,你还说什么客气话?”他投了一瞥友爱的眼光在仁民的丰腴的脸上,挣脱了志元的手,这些时候志元就抓着他的左膀没有放过。敏不再说话便迈步投入黑暗里不见了。只有那脚步声还退回到仁民和志元的耳里来。
仁民拿着火把站在街心,还回头望那发出了脚步声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走罢,仁民,你难道发痴了?”志元在旁边笑起来。
仁民不回答他,却埋着头跟他往前面走了。
两个人急急走着,不说一句话,让黑暗包围着他们。火把头上放出一点红黄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时时落在地上,红一下就灭了。他们走完一条巷子又转进另一条,没有遇见一个人,志元的鞋钉在寂静的夜里清脆的响着。光亮渐渐地黯淡了。
“把火把给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说一句,就把火把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往后面一甩,再一抖,许多火花落在地上,火熊熊地燃起来。这时候他们又走进一条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颤动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来。志元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只顾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战抖地说,把右手去挨志元的左膀。
“你想哭!这是什么话?”志元掉过头看仁民,责备似地说,把口沫喷到了仁民的脸上。
“我快活得要哭了!我看见你们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觉得心跳动得很厉害。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像挂上了一层帘幕,许多个面孔就在那帘幕上轮流现出来,每个脸都是活泼的,年青的,那上面笼罩着一道光辉,每个脸都对着他微笑。最后是一个鹅蛋形的女郎的脸遮了一切。那脸是他所熟习的。他看见那个脸,就看不见脚下的一块突起的石板,他把脚踢到那上面,身子就向前面一伏,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地上,但他慢慢地站住了。
“当心点,”志元惊讶地看他,过后就微笑了,他张开大嘴温和地说:“你的感情太多了!快活的时候应该笑,不应该流泪。我在这里天天都笑。”火把在他的手里黯淡了,他埋下头去看,只剩了一小段,火快燃到了他的手指。他把火把掷在地上,火把散开来,风一吹,火花便往上面飞,他也不去踏熄它们,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还留着光亮。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了。
“仁民,你当心走!你看得见吗?快到了!”他断续地对仁民说,他听得见仁民的脚步声,他听得见仁民的呼吸。他很熟习路,他知道再过一条巷子便到家,路是直的,只要他放慢脚步,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横着一片黑暗,他的不熟习的眼睛是看不见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手膀,困难地移动着脚步,他忍耐着,没有一点恐慌,他知道这黑暗的路程不久便会完结了。
到了他们的住所,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阶和大门来,他走上石阶,在门上接连捶了几下。里面起了一个应声,过一会一个女孩子拿了一盏煤油灯来开门。
“有客人在房里,”那女孩看见志元就用本地话说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来。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兴地说着便急往里面走。志元在旁边好意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进了房间。佩珠正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埋着头在看一本书,一面用手翻着,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惊喜地唤一声就合了书站起来。
“这夜深你何必赶到这里来?佩珠!”仁民带了感激地说,他微笑地望着她的脸,那脸映着灯光显得很亮了,那一对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抚摩他的脸。
“我来告诉你——”佩珠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她关心地看着他,开始低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那不要紧!”仁民抢着说,就把她的话切断了。“我刚刚从克那里来。”
“我也是这样想,但你也得当心,”她平静地说,并不把眼睛离开他的脸,她看他好像这脸是她所不认识的,其实她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了,依旧是那么圆圆的,但比从前黑了一点,脸上也多了些皱纹,只有那眼睛不会老,那一对眼珠子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个人的心,眼光是温柔的,但又是坚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够保护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粗暴了。生活折磨着他,反而把他训练成一个更结实的人。她觉得放心了。“其实我们在这里谁都是很危险的,不过我们住久了的人,更多知道一点避免危险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现在改变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就接口对她说,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他们两个人。
“你们不是也都改变了吗?现在的社会就是一个大洪炉!”仁民笑着说。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从前的只带着爱娇的姑娘了。自然她现在还年青,比他年青得多,她的脸上到处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谐的面部组织之中却存在着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是她从前所没有的。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觉感动地说:“佩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是在责备我吗?”佩珠微微笑道。
“责备你?我不配!我应该说赞美你,”仁民急忙分辩着,从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了赞美的眼光。“志元,你还记得我们在S的情景吗?”他忽然掉头望志元这样问道。
“近来渐渐地忘记了。”志元说着就走到床边,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来。“有时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像做了一个恶梦。然而我如今是醒转来了。”他摇摆着头,抖动着身子,样子很得意,他的方脸上现了红光。这时候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还记得那一番话吗?你说过我们的命运还不及一根火柴。我们挣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仁民背着灯光靠了书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听得见他的严肃的声音。
“谁记得那些鬼话?那时候病把我的脑筋弄昏了!”志元张开大嘴,发出了责备的声音。他早已把那过去的惨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坟墓封得紧紧的,不要人再来替他挖开。
仁民不去管他,依旧用严肃的声音说下去:“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很奇怪的,我来到这里,看见佩珠,看见你们大家,我便想起了陈真。陈真为着理想,牺牲了一切,他永远是那样过度地工作着,让肺病摧毁了身子。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却相信中国民族根本就没有希望,却相信中国青年很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没有看见他快乐过。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悲剧。他不能活起来看见这里的景象,”仁民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润湿了,声音也有些涩了。屋里是阴暗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光被他的阔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见了陈真的戴着宽边眼镜的瘦脸。陈真就坐在床上,在志元的身边,听他说话。他抬起手拭了拭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现在佩珠还在这里,许许多多青年都在这里,可惜陈真是永远消灭了。他连一线的希望也看不见!”
仁民闭了嘴,却摸出手帕拭鼻涕。没有人开口接他的话。屋里静寂着。起先在外面街上就有狗在叫,现在那叫声却显得更大了。
“佩珠,你能够原谅他吗?他误解了你,”仁民慢慢儿镇静了自己,偏过头去看佩珠。她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她的眼角上有泪珠在发亮,那脸部的表情是庄严的。
“他并不曾误解过我,他的批评是不错的。我的确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我只希望以后我能够做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强健的人,尽我的力量做。他也曾给了我好些帮助,他藏的那些书本,那些传记,你不记得吗?”佩珠平静地回答着,声音并不高,但却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们大家不要忘记指教我。我需要着严厉的指摘。”说到这两句,她谦逊地笑了。她一面伸手把那几缕垂下来快遮住她的眼睛的头发挑了上去。“在这里大家待遇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做出一点事情,那都是大家给我的。你问问志元。”
志元这些时候就不转睛地望着仁民和佩珠,听他们两个说话,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两个人吸引了去。忽然间他看见佩珠指着他要他说话,他连忙张开口,但什么东西阻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挣扎,就打了一个响喷嚏。声音很大,响彻了这房间。
“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仁民在旁边温和地微笑了,他接着关切地问道:“志元,你的身体比从前好吗?”
“好多了!我自己觉得很强健,肚皮不曾痛过一次,”志元揩拭了鼻涕,昂起头说。“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快。只愁时间不够。我和佩珠都觉得很快活,亚丹也是,下个星期亚丹会回来了,那蜂场的事情需要他。你会看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亚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这里来时,是和亚丹同来的。亚丹如今在乡下一个小学里服务,他还做着别的事情。
“亚丹给我写过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说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学生在一起。”仁民听见说到亚丹,便想起了那个长身的大学生。亚丹的相貌略略和雄相像,他也有一个瘦脸,但他的身子比雄还高。到这里以后他喜欢穿一件灰布长衫,人很少看见他换过别的衣服。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诉了仁民,仁民想起来不觉笑了。他接下去说:“我真羡慕你们,你们都很努力!”
“你就在这里住下来,不很好吗?”佩珠在旁边恳切地插口说。
“以后慢慢地决定罢,”他不能够马上就决定这事情,便用一句话轻轻把话题支开,但他自己又禁不住加上另一句话:“我也希望能够长住下去,和你们在一起。”
佩珠的脸上突然发出了喜悦的光辉。她站起来温和地说:“我应该走了。”
“你今晚在这里睡罢,”志元挽留说,他也站了起来。
“我还要给慧的周刊写文章,我写好了一半放在家里,”佩珠在房间里踱着,预备着回去,她摸出表来看,快逼近十二点钟了。
“这样晚你不用走了,你平常太忙,也应该休息休息,文章明天写,不是一样吗?”志元坚决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们两个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议说。
“不要紧,我一个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推辞说。
志元责备似地看了仁民一眼,粗声说:“这时候在僻静的街道上走,是很危险的。这里比不得S地。我不能够放佩珠走。……况且我们有帆布床很方便。”志元变得很执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喷到了佩珠的脸上,她连忙避开了,她懂得他的话。这时候在街上走,的确不是安全的。她预备留下来了。
“佩珠,你饿不饿?我这里有打汽炉,还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头牛肉。我们来弄点东西吃,不好吗?”志元想到了这事情便高兴地去开那柜子。
“好,让我来做,”佩珠孩子似地抢着说,便去找打汽炉,她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着了它,捧出来,放在条桌上,仁民递了酒精瓶给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见你这样子,我真高兴!”仁民带了兴味地在旁边看她忙着,禁不住说了这样的话,眼睛里泄露出来爱慕的眼光。
佩珠没有答话,不过掉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