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里的朋友你都认识吗?……你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先给我们一个信息?”佩珠继续问道,她把眼光在房里几个人的脸上又轮了一转,她看见黄瘦的雄,三角脸的陈清,塌鼻头的云,小脸上戴一对大眼镜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面貌丰满的慧,圆脸亮眼睛的敏,小眼睛高颧骨的碧。每个人都用亲切的眼光来回答她的注视。她觉得自己是被一种友爱的环境围绕着,心里非常轻松,说一句话就仿佛在发一个表示快乐的符号。
“我昨晚到的,睡在志元那里。就只见过这些朋友。”仁民回答着,也把眼光在那些男女的面上轮了一转,和佩珠一样,他也得了同样的表示友情的回答。“我素来就不大高兴写信。在信里说话根本就不大方便!”
“我父亲前两天还有信来,也不曾提到你来的事情,”佩珠一面说,便走到方桌旁边。“你们在讨论什么事情吗?仁民,你给我们带来什么好消息?”
仁民也走到方桌旁边,他换了严肃的语调说:“S地的朋友叫我带了这些信函来和你们商量。在我们那边情形比较困难一点。”他说罢便俯下身子去翻阅桌上的纸件,一张一张地陆续递给佩珠看。
雄和碧出去搬了凳子进来,慧和影也出去搬。凳子全搬进来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大家围着方桌坐下,仔细地轮流翻阅桌上的纸件。房里静静的,在天井里谁也不会想到房里会有这许多人。于是仁民的窒息的低声响起来了,是一篇长的报告。过后就有好几个人接连地发言。碧和志元说得最多,佩珠,雄,慧也说得不少。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在房间外面人便听不清楚。
在某一点上,一个小的争论起来了,慧和志元站在反对的两方面,两个人起初都不肯让步,反覆争论了好一会儿,众人带了兴味地看着。志元的不清楚的口音渐渐敌不住慧的明快的口齿了,他显得着急起来,差不多红了脸。这其间佩珠却出来抓住了两个人的论点,而极力使它们接近。后来志元作了一个小小让步,让大家修正了慧的提议而通过了。众人又带着微笑来讨论新的问题。没有人觉得奇怪,在他们的会议里事情常常是如此进行的。
这些时候贤在外面天井里闲走着,他不作声,但他并不觉得寂寞。他的脸上时时露了笑容,因为在他的眼睛里现露了另一些景象。
十二点钟的光景会议完毕了,克和陈清先出来,开了大门走了。贤把大门重新关住,院子里又显得热闹起来。
“碧,我们做饭去,”雄拉着他的爱人碧到厅堂后面厨房里去了。
“你们大家来帮忙呀!慧,影,佩珠……都来呀!”碧回过头笑着唤那几个女子。影马上就跟了去。慧应了一声,却依旧留在天井里面。佩珠已经走上了厅堂,却被志元唤住了。志元说:“佩珠,你不要去,我们来陪仁民多谈谈话呀!”
贤跟在佩珠后面,佩珠回转了身子对贤说:“贤,你进去罢,”她走回天井里,靠着一株龙眼树站着。
仁民正在天井里踱着,一面和志元谈话,看见佩珠便停住脚步,把她端详了一下,微笑说:“佩珠比从前高了一点,从前她梳了两根辫子垂在脑后,好像一个小姑娘。”
志元第一个粗声笑起来,接着别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她并没有红脸,却说道:“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就是我的父亲。可惜你的年纪还没有那样大。”
“你说我老?我不相信。我们这般人是不会老的,”仁民最不愿意听见别人说他老,他一听见就分辩,他的态度是半正经半开玩笑的。
“说得好!”志元在旁边拍手称赞起来,仁民掉过头看他,嘲笑似地说:“你还是从前那样子。”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志元哈哈笑道。“还有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她姓熊……你那时候正迷着她。她嫁给那官僚去了。……你为了她还骂过我。”
仁民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志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该说出这些话。他把眉头略微一皱,把嘴唇皮一咬,低声说:“她已经死了。她嫁了那官僚不到一年便被抛弃,那时候她的病已经沉重,不久便孤寂的死在医院里。我不知道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人死了,用不着再提了。”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他也不再说下去,便埋下了头。
众人都知道仁民和那个姓熊的女人的关系,看见他现出这样子就不好说什么话。志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想到那个为了爱情牺牲的脆弱的女人,心里也有些不愉快。志元很后悔不该提起那个女人,却找不出话来表示歉意,他为这事情窘住了,他以为仁民在暗暗吞眼泪。
仁民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是干的,他嘘了一口气,惊讶地问众人道:“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志元把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佩珠却朗朗地说了:“我只记得她的一句话: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动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们以为我还想念着那个女人吗?我的心已经很平静了。佩珠你一定可以看出来。”他又抓住志元的手膀说:“我不会再为那些事情流眼泪了。你不要替我担心。我比从前强健多了,我不需要什么安慰。”他把眼睛向天空看,天空是蓝的,非常清朗,没有云,于是一个光耀夺目的太阳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头来,眼睛里全是金光,并没有那一个凄哀的面孔。
志元和一种感情挣扎着,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埋下头打了一个大喷嚏。那声音很大,就和“哎哟”相像,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他抬起头,嘴边尽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拭了。
“志元你哭了?”慧在旁边嘲笑说,她正在和敏说话,便停了来看志元。
“慧,你几时看见我哭过?”志元着急地分辩道,又张开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黄牙。“你们女人家才爱哭。”
“我不承认,”佩珠插口说。“我问你几时看见我们哭过?”
这时候碧从厅堂门里探出一个头高声唤道,“佩珠佩珠!”
“什么事情?”佩珠掉过头去看碧,众人都把眼睛掉向那边看。
“你来呀!”碧命令似地说。
“快要吃饭了罢,”敏故意做出焦急的样子问碧。
珠不答话就把头伸回去了。佩珠半跑半走地进了里面去。慧在旁边玩笑似地回答敏说:“不劳动的就没有饭吃。”
贤从里面端了一碗菜出来,口里叫着:“菜来了,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众人就忙着进屋去安排。只有仁民和志元还留在天井里。
“不许慧吃饭,”志元大声说,但没有人理他,慧已经跑进厅堂后面厨房里去了。
“在里面吃,好吗?”敏从房间出来问仁民。
“在天井里吃罢,今天又不会下雨,”志元抢着说,便跟着进房里去搬桌子凳子。
桌子放好在天井里。慧和影从里面接连地端了菜出来。雄一个人提着烧饭的锅子。碧捧出了碗筷。很快地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吃罢,”志元拿起筷子说。“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很急。”他伸手去挟菜。
“佩珠呢?等等她罢,”仁民这样说。
“不用等了,你们先吃起来罢。”碧说完话又往厨房里去了。
“仁民,你猜我这时候有什么感想?”志元忽然望着仁民带笑地说。
“你在想气象表罢,”仁民笑着回答说。他以为志元在和他开玩笑。志元年青时不知道保养身子,得过一种病:天气一变,肚皮就会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住。因此朋友们便叫他做活的气象表。
“不,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这许久就没有发过一次,”志元张开阔嘴得意地说,口沫溅出来,几乎落进了菜碗里。
“当心点,志元,”慧笑着插口说。“我们不要吃你的口沫。”
“慧,你真是一个多嘴的女人,”志元用这讥笑来报复她,把众人都引笑了。
佩珠从里面端了一碗菜出来,碧也端了一碗。贤空着手跟在后面。碧看见众人停住筷子在笑,便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在笑什么?”
“我们在等你们,”慧抢着说。“你们快坐下来罢。”她就拿了碗去盛饭。
“这么多的菜!今天是雄和碧请客,”塌鼻头的云许久都不曾说话,老是摆着笑脸看别人,这时候才说出这么两句。
九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来,贤挤在佩珠和慧两人的中间。志元第一个动着筷子,张开大嘴吃着。众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笑,嘴里都发出清朗的声音。
“可惜没有酒。今天是应该喝酒的,”志元忽然放下筷子说。
“你的嘴又馋了!现在谁都不许喝酒!”碧看了他一眼这样说,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喝你和雄的喜酒呢!你们两个同居快到一个月了!”志元得意地说。
“喝什么喜酒?你脑里就充满了封建思想!”慧接着来责备他。
“慧,你总爱和我作对。难道先前我们还不曾吵够?我已经让了步,你还要骂我。”志元依旧带笑说。
慧正要咽一口饭,听见这话就扑嗤笑了,把一口饭全喷出来,她连忙掉过头,但已经来不及,落了好些饭粒在桌上,菜碗里也落了几颗。
“不行!慧把菜弄脏了,我们要她赔!”贤第一个嚷起来。慧却只顾笑,用手帕在揩嘴。
“今天就像在过节,大家这样高兴。”影一个人忍住笑,望着众人说。
“的确我很高兴。今天就算是过节罢。我们来欢迎仁民。我见了他,心里真快活!”志元接口道。
“好,今天就算过节。”贤嚷着,他就推慧的膀子,逼着问:“慧,那碗菜怎么办?”
慧已经笑够了。她看那菜碗,佩珠刚刚从那里面挟了菜走,接着,敏又把筷子放进来。她快活地在贤的手腕上轻轻拧了一下,说:“你这顽皮的孩子,你不吃,他们会吃。”
众人又笑了,笑声就在室中飞,在众人的周围盘旋。街道上很寂静。院子里空气很清洁。太阳穿过树叶。射了好几颗明亮的斑点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
“我想不到你们在这里会过得这么快活!”仁民感动地这样说。
“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吗?你看我来到这里以后人都改变了。”志元说着他也很感动。
“我们的生活里是需要着快乐的,”慧接口说,她放下碗,站起来低唱道: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慧总爱说这一套话,”影略略皱着眉头抱怨似地说。
“那么你想活到七八十岁吗?”慧走到影的背后,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地反问道。
“也许,”影短短地回答着,回过头一笑。
“我就不预备活到那时候,我只希望早一天得到一个机会把生命牺牲掉。”敏搁下碗,用了冷冷的语调说。“死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我记得很清楚。”他最不能忘记的是有一次他处在危险的情形里,一个唤做德的朋友来救了他,德牺牲了生命让他逃脱掉。那人的心情他还不能够完全了解,然而死是无可挽回的了。他看见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他觉得生和死的距离在一瞬间便可以跨过。他这样想,眼睛就有些模糊了。他慢慢把眼瞳儿往上面一翻,他看见从斜对面座位上影的背后射过来慧的眼光,是责备的,疑惑的,探索的,他分辨不出来。然而慧却知道敏心里在想些什么。
“敏,不要提那些事。记住今天是过节,我们都要快活。你一个人不要打断大家的兴趣。”志元听见敏的话觉得有些扫兴,便发言阻止他。但是一股忧郁的风已经吹到这席上来了。恰恰这时候好些人搁下了碗。
“我从没有想到死,死至多也不过是休息。我就不会想到休息,”佩珠没有改变脸色,那友爱的微笑始终留在她的脸上。
“不要说话,有人在敲门,”碧忽然做个手势严肃地低声说。众人就静下来。
“我去开门”,贤抢着要去。但碧已经先走了。
不一会碧带了一个穿学生装的孩子回来,对云说:“克要你去,这里有一个字条。”她就把纸条递给云。
云摊开纸条看,那上面写着:
云——明给人捉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你马上就来。克。
的确是克的潦草的字迹。云低声把它们读了出来。
“呵!”志云惊讶地叫了一声。
敏站起来,用沉重的声音说:“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