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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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行业(2)

在进驻到三层办公区半年之后某天,公司老板突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发票也一直帮你开着,但老帮你就是害了你。真想创业不可能靠免费,你下个月开始交房租吧。”

我当时都慌得不敢看他,感受很复杂。首先是原来说好的其实随便可以反悔,约定瞬间瓦解,出乎意料;又发现聪明才智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有些愤怒,一直以为替人做些平面设计是正大光明的置换,原来并不是。既然不是,我就成了寄人篱下还觍着脸多吃多占的人,但我认为我不是主观故意这样做的。被这么一说,感觉尊严被污蔑了。

当时觉得委屈不已。是他邀请我免费入驻,半年后又是他突然要收房租。而当他宣布收房租时,我才发现我的定价和利润率都有问题。再细想,是我自己选了做设计工作室,是我自己谈的客户,又是我自己答应的入驻。现在其中一个环节崩塌了,我该怨谁?大概还是得怨自己。是我幻想免费午餐就太天真,还是他破坏口头契约很让人失望,我一时想不清,总之那天有点想哭。

今天往回看,我必须要感谢这根稻草。通常,催化人做出选择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正向的,由于为选择提供了机会和资源,促使选择加速发生;第二种似乎是逆向的,是切断其他可能,逼你立刻做出选择。也许,一个通常平静状态的我,如果失去了免费舒适的办公空间,会考虑停住不做;但他的话打醒了我——“真想创业不可能靠免费”!那么我到底想创业吗?如果不靠免费我能活吗?我对未来和能力边界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几乎是在他讲完那句话的十分钟之内,我感到热血在体内流淌,决意战斗。

奇特的是,每次巨大的决心到来时,在那决定性的瞬间,身体往往会一起反应,热血上升,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然后头脑会突然安静,像隔绝了周围的声音。像有个声音在说:就是这样。

我在他说完三天后,搬进了万达广场一间六十平米的办公室,并用新的办公地址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正式开始了之后七年的创业生涯。

以上,是我的创业前传。

Ⅱ.创业七年②朝霞、包裹和我

一切我都不曾想到,我是懵懂创业的,

是自己因为好玩突然跳入池水里,

却不得不学会游泳的。

从2008年注册公司,到2013年公司业务转型,是五年。这五年我只做了一件事——让公司活下来。

让公司活下来,从实时的结果上看,就是每天都要围绕一个目标:让公司账面时刻是正的,拥有健康现金流。健康现金流就是有钱,有钱就等于人体有血,有血才能活着看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其他都是瞎掰。对于一个初创的企业来说,这个目标很难。

从免费办公室搬走以后,我带着四个设计师驻扎在万达广场开始接活做活。因为对未来没把握,六十平米的办公室只租了一年。第一年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获得了几分信心。第二年搬家,在后现代城租了一套二层的Loft,一百二十平米八个人,业务从做商业设计拓展到活动策划与执行,我是公司唯一的Sales。

既然活着是第一要务,我对客户是基本不挑的,也没资格挑。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做商业设计和公关公司的方向,不是我深思熟虑的选择,而是误打误撞从研究生时代赚点钱之后的蝴蝶效应。或者说,当最初的小买卖滚动起来以后,后来的路线毫无战略可言,全是机会主义路线。在我这里,对机会的判断基本取决于三点:一、是否有利润空间;二、我是否掌握基础技能;三、是否算新业务种类的新冒险。

比如接了个电话,本来是咨询做A业务,当被问及是否能承接B业务时,只要和我的知识边界接壤的,我都腾地涌动一下热血,特别想试试,于是公司几个人就被我逼着做了B业务。当完成了几个B类案例之后,我们的主营业务就欣然变成A+B,后面又出现的CDE依此类推。于是,我们从商业设计开始拓展,涉足了企业内刊的编辑制作、展览展示、庆典年会、路演试驾等等不一而足。团队的工作内容包括亲自动手或外包VI 、设计拍摄、后期视频、舞美搭建、灯光音响、编辑文案、流程管理、媒体投放等等等等。市场与公关与广告本来就是完全接壤的姐妹行业,实战中各种交叉学科高度杂糅在一起,而每次学科的排列组合都会变出新花样,我和团队摸着石头过河,跌跌撞撞,也竟然活下来了。

我所知道的小型民营公关活动公司,都活得挺不容易,挣的是产业链末端的辛苦钱。我所说的辛苦,不是起早贪黑,而是投入和产出不对等,且缺乏尊严。在我看来,整个公关行业可以大而化之地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洋气的专家机构,比如我原来就职的一家顾问公司,都是有历史有光辉业绩的跨国企业,各种层级的顾问都英文流利且与律师行或麦肯锡一样按小时收取费用;第二类,是中型民营公司,专门取得大型国企民企年单,活动呈现结果不论,但收费绝不便宜,个别可疑项目的主要功能几乎可以判断是用来洗钱,这事儿还不能细说;第三类呢,就是在下领导的小麻雀型公司,江湖又称“擦鞋”公司,处于品牌宣发下游的下游,产业链末端的末端,以能承接到第一类第二类看不上的甲方小预算活动为己任,偶尔也承接第一类第二类甩出来的外包项目。也就是说无论年初的品牌预算多么慷慨,策划方案多么雄才大略,总是要找些踏实耐劳的“手”来把一切落实,手当然要越便宜越好,在过程中,脑还会时不时地指挥手,矫正手,甚至奚落手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三种类型的公司都是乙方,但生活方式差别极大,哎,各种糟心往事涌上心头。

凡遇甲方质疑、推翻、谴责、拒付,我就会想起往昔:我当年不是一个义正辞严的央视新闻播音员吗,不是应该每逢整点就庄严地出现在屏幕上吗?我现在这是干吗呢?

有一回,我们给一个新闻发布会准备物料,临发货前,才发现有手提纸袋开胶了。其他同事已经去了会场,我只好和剩下的人给纸袋加固。桌上没地方,我就跪在地上,兴致勃勃地一个个摆弄纸袋,粘贴不干胶。那天我的研究生导师约了来看我,他来的时候我还没弄完,着急发货,只好让他等着。等我抬起头,发现他望着我,眼睛里都是叹息。我知道他怎么想,他在想好不容易念完的硕士,为什么在粘纸袋呢?或者他想,说好的创业,原来就是粘纸袋吗?

我当时觉得让导师不解和失望了,挺惭愧的。我也想解释,但怎么解释呢?说我其实不是在砌一块砖,也不是在搭一面墙,我是要修建一座教堂?我根本都不知道那座教堂有没有,是什么样。我当时只是想,我粘好了纸袋,活动就顺利了,客户就满意了,就付我尾款了,我就多了一个成功案例和下一次更大活动的头款垫资了。良性循环,活动一定会越来越大,就是这样。

当初决意自己创业的时候,幻想的图景中有数钱、有自由、有挑灯夜战运筹帷幄、有十指插入乱发后猛然获得一个灵感,但肯定没有粘纸袋。不但没有粘纸袋,也没有改稿改到天荒地老,也没有甲方在唱卡拉OK打电话让我过去结账,也没有比稿后方案直接被甲方拿给另一个乙方。一切我都不曾想到,我是懵懂创业的,是自己因为好玩突然跳入池水里,却不得不学会游泳的。

还有一回,刚创业的那年冬天承办客户活动,急用某种稀缺的物料,委托一个在铁路工作的朋友随列车捎到北京。凌晨火车到了,我去西站接货,但是死活打不通捎货人的电话,也找不到站台。眼看那趟车停靠的时间就要过了,我还在半夜到站的人流里钻来钻去,羽绒服里都是汗,充满焦虑和凄惶,心底又泛起隐约的自我怀疑。我觉得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为什么会在午夜的西站挤在人流中焦急无助地拨一个陌生的号码等一趟绿皮火车呢?这一切都特别荒诞,尤其不是我想象中自己的样子。直到列车停靠的时间过了,电话依然没拨通,站台依然没找到。这意味着我错过了那个重要的活动物料包裹,那活动怎么办呢?

我沮丧地往回走,正努力想怎么才能拿到包裹,电话响了,对方告诉我那趟车已经进了停靠总站,叫我去取。我高兴坏了,寒风中打到一辆车,终于找到了列车停靠站。那场景还是很震撼的,黯淡的天光中,我看见一排排的铁轨平行横亘到很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停靠站。

联系人告诉我那趟车的位置,我才发现停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若干条铁轨,可能是十几条吧。我观察周围,好像除了翻越铁轨过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停靠站铁轨和平常见到的不一样,都铺设在半人高的路基上。于是我开始一条一条地翻铁轨,吭哧吭哧地,撅着屁股,我当时希望那个时刻永远不要有别人知道。翻的过程中,我第二次感到巨大的荒诞,像在魔幻主义画面里。铁轨冰冷,四周寂静,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铁轨声。往左往右看,每一条铁轨闪着寒光,延伸到不知名的远方,放在白天,一定充满了诗意。每翻完一条,我就查看一下剩下的铁轨数量。毕竟胜利在即,要拿到包裹了,活动物料搞定了。

终于拿到包裹,向送件人说了谢谢,我开始折返。包裹挺大挺沉,我得先把包裹拖上铁轨,自己再爬上去,把包裹顺下另一面,再跳下去。一直重复这个动作,速度就只能比来的时候慢很多了,跳上跳下浑身大汗。我心想多亏平常练了,技不压身,论胳膊大腿还是有力气的。荒诞还是荒诞,但任务完成,心情好多了。

忘了是凌晨几点,铁轨快翻完的时候,天渐渐亮了。铁轨也跟着亮起来,由远及近,一根根,像钢刀从我脚下插向天边。我看见远处的晨光,于是在一条铁轨上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深深呼吸。当时美丽的朝霞也许出来了也许没有,但在我记忆中是有的。因为那一刻对我很重要,广袤的天地间铁轨中,有朝霞、包裹和我。

当然,钱来钱去,也总有些好日子。但最初几年,比现金流告急更可怕的,永远是严重的自我怀疑。

一般看大企业家的成功者自传,大家都格外爱看那些最艰难的时刻,我也爱看。首先可以代入自身,对比眼下,觉得自己这点困难和人一比,也还不算太难,聊以慰藉;然后是读到后面往往会有背水一战、绝地反击时刻那戏剧性的快感。蹊跷的是,这类故事总是相似的,几乎每一个成功企业家都用了同一个剧本,前面的失败和煎熬越低落,后面的成功就会显得越壮阔。就像希腊神话的写作要义,英雄必须经受心理和肉体的巨大考验,然后才能接受使命踏上征途最后走向胜利巅峰。在人们熟悉的故事结构里,英雄的故事全像是被写好的。在眼下,这种故事都用两个字的流行语概括:逆袭。

然而事实是,无数幻想人生巅峰的小企业主都在经历磨难和煎熬,坚持着等待逆袭时刻,但逆袭时刻真正到来的,只是其中一个极小的概率。就算理性上知道这一事实,小企业主也往往选择坚信自己就是那个小小概率,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意认命死心,我也一样。

我记得公司开张以后账上第一次出现赤字,而我完全不知道下一单会在哪里的那天。等最后两个年轻同事调侃着咯咯笑着下班了,我关了灯坐在黑暗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创业而带来的愁云,和以往的考试忐忑、面试紧张、选择犹豫甚至劈腿失恋全都不一样。那种愁云很钝,很直接,像一只密不透风的大锅盖,除了自己,无法怨恨任何人;除了自己,也没有任何对象可以研究。

既然研究自己,我反复想,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不专业吗?是因为我经验少吗?是因为我性格过于高冷吗?是因为我争取得不够吗?是因为我没做灰色交易吗?如果以上皆是,那我真的适合在这一行创业吗?如果真的不适合,我需要再坚持多久?一周还是一个月?如果一个月都没起色,我是要在一个月后就解散公司吗?

那天在黑暗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久不联系的中学好友打来的,她去欧洲念书,不知为何选择在那天给我打电话,只是聊天。我是那种当别人问我过得好不好,必定答“很好”的人。但那天我对她说“不好”,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她觉得难以置信。“不可能!”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就是那种极少数的人。前一阵我听说你自己做公司了,当时就觉得这就是你该走的道路,肯定会和大多数不一样。如果你不行,那大家都不行。”

她一下说中我最大的恐惧。长久以来,我都以为我是极少数的人。用“以为”这个词,是因为我很怕有一天某个真相揭示出我在自欺欺人,除非我用事实自证这一切。

我一直都不信真的有怀才不遇这回事,因为持久的表相就是事实——如果一个人连续三年看起来像庸人,说话像庸人,办事像庸人,那他就是个庸人。我怕我就是。

我感激她的电话,挂了电话我想:这只是赤字的第一天哎,我还是健康地活着,并没有穷死。如果大多数的人在第一天已经恐惧了,如果我是极少数的人,我就不该那么恐惧,至少可以多扛个三天吧。

我数着日子,扛了二十四天,下一个单子来了。

在那以后,我常常使用同类思考方法来克服困难——当需要解决问题时,我会想,如果我是大多数,我会怎么解决?如果我是极少数的人,我应该怎么解决?我必须持续选择极少数人的方法和道路,才能持续地自证。是的,持久的表相就是事实——如果一个人连续三年看起来像极少数的人,说话像极少数的人,办事像极少数的人,那他就是个极少数的人。我希望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