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义:向邓小平学习什么
采访时间:2014年8月20日上午
采访地点:北京西城区当代中国研究所
邓小平是什么样的人
马国川:您多年研究邓小平,出版的《邓小平时代》在中国影响巨大。从您个人的角度来看,邓小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傅高义:邓小平很能干,判断比较准确,虽然个子稍矮,但是很有自信,性格直率。他不爱说话,严格遵守党的纪律,服从党的需要。
在毛泽东时代,邓小平积极配合毛泽东,所以两个人关系比较好。虽然20世纪60年代初邓小平已经知道“大跃进”的错误有很多,而且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进行了一些政策调整,不过他不想反对毛泽东,因为他要维护毛泽东的权威。1957年,邓小平去苏联,看到赫鲁晓夫对斯大林批评得太厉害,损害了苏联共产党的权威。
“文革”中,许多当权者都垮了,但是邓小平却幸存下来。尤其是1969—1973年在江西的几年里,邓小平思考了很多问题,这些思考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的中国。总之,邓小平是思想比较清晰的一个人。
邓小平的家庭关系很融洽,大家可以讨论问题,孩子也可以看电视。但是在外面,他遵守党的纪律,服从领导。他当领导的时候,别人也要服从他。1978年三中全会以后,他承担起全面的责任,大事要拍板,但是考虑到自己年龄大了,他让别人做总书记。这是比较好的维护权威的做法。
另外,邓小平和外国领导人关系也很好。不像周恩来那样长于外交辞令,邓小平讲话直接,坦率又幽默,有时还爱和外国人开玩笑。
马国川:20世纪70年代后期,邓小平重返中国政治舞台,而且走到了舞台的中心位置,此后近20年里他一直是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在您看来,邓小平给中国带来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傅高义:众所周知,邓小平改变了毛泽东“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做法,开始改革开放。因为邓小平认为,共产党作为执政党,任务不是搞革命和斗争,而是领导国家富起来。这并非邓小平一个人的观点,许多老干部包括华国锋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看法是一致的,不过,领导改革的是邓小平。
中国这么大,这么穷,问题这么多,竟然顺利地改变了。现在看起来似乎比较简单,当年启动改革开放绝非易事。在改革方面,逐渐推行土地承包制、乡镇企业、私人企业等,将市场经济引入了计划经济体制。后来邓小平明确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含义就是市场经济。在开放方面,邓小平派大量学生、干部到外国去学习,也不怕他们带着新看法影响国内,甚至不回来也无所谓。相比东欧和苏联,邓小平更有胆识,在开放方面走得更远。
马国川:您认为最主要的是改革和开放改变了中国?
傅高义:这是中国的说法,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思想解放。在过渡时期,需要领导人有判断力,敢于去做,因为事先没人知道很多做法的效果是好是坏。邓小平拍板,很多具体事务都是胡耀邦等人做的。当时全国有很多有胆识、开明的领导人,包括广东的任仲夷,都很有勇气。
马国川: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群体,邓小平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傅高义:他是代表,我不太喜欢“改革开放总设计师”这个说法,因为我觉得邓小平没有蓝图,方向他大概知道了,至于怎么做,很多事情开始时也不太清楚,所以要“摸着石头过河”。但是邓小平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在“文革”刚结束的混乱时代,能清楚而且坚持改革开放,这就是邓小平的贡献。
马国川:您认为邓小平的目标和方向是什么?
傅高义:很简单,就是国强民富。这也是19世纪以来中国很多领导人的方向和目标。
当然,邓小平也是为了共产党,但是一百年后中国人怎么看这段历史,恐怕人们首先会肯定邓小平是中国人。一百年后共产党会不会有一些改变邓小平没有说,我看共产党领导的做法、方式可能会改变,但是邓小平为了中国富强这个目标没有变。
邓小平的“遗产”
马国川:人们一般认为,中国从1840年开始进入现代化转型的轨道上来。邓小平对于推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贡献是什么?
傅高义:在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以苏联为榜样,但是并不成功。如果1958年我在中国,我也不一定说“大跃进”不对,因为要试试看。结果1959年就已经证明不成功。
邓小平大胆地改变了毛泽东的老路,通过改革开放,把中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极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这就是邓小平的伟大之处。
马国川:1997年邓小平去世,您认为他给中国留下的主要“遗产”是什么?
傅高义:由于开放,中国的影响不再仅限于东亚,而是成为影响世界的一个国家。古代中国和全球基本没有关系,直到清朝仍然是主要影响东亚的一个国家,虽然从19世纪中期以后和全世界有了一些联系,但仍然闭关锁国。
从邓小平时代起,中国才逐渐承认和服从一些全球规则,后来加入了联合国等世界组织,由此变成了一个真正影响全球的国家。当然,中国和世界的接轨并不是一帆风顺,而且恐怕还得用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我不知道中国现在喜欢不喜欢和世界“接轨”的说法,但是作为一个学者,我认为中国是应该和世界接轨的。
在邓小平时代,中国富裕起来,当然还有一些很穷的人,但是如此庞大的人口脱离贫困,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
马国川:但是也有人说,邓小平时代留下来的最大问题,就是社会不公平,我不知道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傅高义:很多人是这么说的。邓小平也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因为中国这么大,不可能让全国的人一起富起来。中国过去几百年里很多人没饭吃,现在问题基本解决了,全国人民有饭吃了,也有了较高的生活水平。现在的问题是社会收入差距太大,社会不平衡。和日本比较的话,日本公司管理者和普通工人的差距不是这么大。
不能否认,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尽管收入差距问题存在,不过低收入者还是有希望的。
马国川:和邓小平时代比起来,现在中国面临的这个问题很明显已经不一样了。我的问题是,在您看来,现在中国领导人面临的挑战主要是什么?
傅高义:我认为目前中国主要有五个问题。
第一,腐败问题非常严重。现在习近平主席大胆地想办法惩治腐败,这是对的,对中国有好处。腐败指的是什么?外国和中国不太一样。美国、欧洲有成熟的法律制度,腐败的意思就是犯法,但是中国法律还没有成熟,很多事情规定得不是那么清楚。
第二,中国应该有完整的法律制度。很多领导人虽然说要按照法律做事,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人治,不是法治。中国还处于过渡时期,应该增加法律规则。现在中国发展模式的好处是,如果一个领导人想做得好,效果很快显现,比重视法律的欧美国家效率高。不过,虽然欧美国家因为法律规则的制约而效率可能比较低,但是能够给公民比较稳定的、满意的社会预期。一个国家长治久安,还是要实行法治。
马国川:不要人治要法治,也是邓小平强调过的。
傅高义:但是邓小平还没有做好,他的思想有时比行动发展更快一些。
第三,媒体的自由。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不能再按照老办法来治理国家。当然有些人担心,放得太宽,会有动乱,所以就倾向于加强控制。我认为,这种做法终究会失败。不管什么国家,都应该让老百姓能说话。应该想办法慢慢地放开,在维护社会秩序的同时,让公民享有言论的自由。
第四,建立普遍的社会福利制度。毛泽东时代只有简单的社会福利制度,而且城市乡村完全不同。现在全国的福利制度正在逐渐建立,虽然不可能一下子解决,但是必须加快速度。
第五,环境保护。现在中国的空气、水、土壤都存在污染问题,必须加强治理。
向邓小平学习什么
马国川:邓小平的智慧对于解决中国今天面对的挑战有什么启示?
傅高义:时代不同了,如果邓小平还活着,他的看法和现在不会完全一致。当然,他会支持不断地改革开放。
作为今天中国的领导人,习近平面临一些新挑战。在邓小平时代,人们服从领导,可以按照党的组织纪律行事。这些恐怕在现在是不够的,因为尽管今天中国仍然处于过渡时期,需要权威,但是更要考虑制度建设。
马国川:我理解,您的意思是,现在领导人更主要的是建立一套制度,而不能像邓小平时代那样主要靠权威?
傅高义:对。在过渡时期需要政治权威,因为要保证社会的基本秩序。不过这种权威本身也是过渡性的,它的方向应该是指向建立一套有利于国家长治久安的制度。换句话说,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应该转向制度建设。
马国川:2013年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国家治理现代化”,有人把它称作中国的“第五个现代化”,可能主要就是着眼于制度的建设。
傅高义:有人是这样说的。邓小平也知道制度很重要,一个领导人的权力应该是有限制的,不过要做到很不容易。因为在很多具体的问题上,掌权者还想说了算,这不是中国的特殊情况,全世界都是如此,关键是建立约束权力的制度。
马国川:20世纪初,梁启超先生就说过,中国是一个东亚的国家,不是一个世界的国家。您在《邓小平时代》里说,中国正在从亚洲文明的中心走向世界大国。
傅高义:古代中国和全球基本没有关系,欧洲和全球的关系也不如现在这么密切。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世界改变了。欧洲比中国改变得快,大概两三百年以前欧洲就成为世界的中心。随着中国成为世界经济大国,中国必然会走向世界大国。
马国川:由于中国变得强大,有些人认为中国应该改变韬光养晦的策略,采取更强硬的立场。假如邓小平还活着,您认为他的回答可能会是什么,为什么?
傅高义:我认为,邓小平还是会选择韬光养晦,绝不当头。对邓小平来说,韬光养晦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策略,而是一种理念,永远不会改变。为了长期的利益,中国还是应该韬光养晦。
现在一些人觉得,中国经济发展这么快,GDP可能很快会超过美国,过去中国是一个受害国家,现在我们有实力了,应该如何如何。比如对于东海里的那个小岛,中国的“鹰派”强硬地要夺回。邓小平如果活着的话,就会说,那个小岛有什么意思,可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中国要和平崛起,要成为负责任的大国,这都是非常好的说法,但是看那些“鹰派”的言论,很难不让外国人产生怀疑,害怕以后会有很多冲突。假如处理不好这些问题,就会产生很多矛盾,甚至和外国发生冲突,这反过来会有害于中国的发展。
邓小平的韬光养晦考虑了中国发展的大局,因为和大国搞好关系,远比一个小岛的事情更重要。现在的领导人不应该为了表示自己的勇气而不再妥协,也不应该为部分激进舆论所左右。邓小平的做法还是对的,应该对中国的前途、对中国人民负责。
马国川:是不是也可以这么看,对中国负责,实际上也是对世界负责?
傅高义:是的。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对世界负责,也是对中国负责。因为和外国搞好关系对中国也有利,也是为中国好。爱国主义当然还是需要的,美国、日本都有爱国主义,但是狭隘的爱国主义还是很危险的,应该更广泛地考虑问题。邓小平那种能考虑全球事务的眼光和胸怀,现在仍然没有过时。
马国川:从世界角度来看,在整个20世纪世界政治家的队伍里面,邓小平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地位?
傅高义:和同时代的政治家比起来,比如里根、撒切尔等,邓小平看得更远,当然里根、撒切尔等人是有任期的,而中国是由共产党领导的,可以制订长远的计划。但是邓小平要改变基本的组织,这项工作是更难做的,但是他基本成功了,很不简单。
另外,邓小平虽然很少使用外交辞令,说话直截了当,但是外国人能接受。虽然大家的立场不完全一致,但是可以交换看法和解决问题,我觉得这很难得。中国需要这样善于和世界打交道的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