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岔河子(2)
我拱手示意孩子上来,他大口啃完我给的苹果,手在衣襟上一抹:“要是树上能结大苹果,我就对树好。我才不管老头这不长苹果的树哩,你送我一只钢笔好吗?我要送给我妹妹,她考一百分啦,真的。”他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我盯着这双大眼睛问他:“你为啥不念书?”他撇撇嘴:“你说,念书能干啥?像你天天念书看这河水有啥意思。我爹给我算过卦,我有养羊发财的命,养越多越有钱,有钱就有一切,真的。我家原来只有三只,现在十七只。村里拴福的两头牛变成六头牛,说有十头牛就给他娶媳妇。我不想娶老婆,我想当羊司令……羊司令也是官吧。”他双手在胸前划个大圈。
这个十来岁的放羊娃,怎么酷似七八十岁的老祖爷,语调干练、思想愚昧得让人哑然失笑。对这个特别能谝的孩子尚无好意,把兜里三色圆珠笔给他,又教给他用法,忙打发他走。他咬咬牙,用黑亮的眼睛盯住我,忽然抬头行了一个少先队礼说:“姐姐,谢谢你,再见。”拽着鞭儿,乐哈哈地跑开了。
这一声礼貌之语,使我的眼眶潮潮湿湿,我怔怔望着码头处打着漩涡的黄河水,心存惆怅,目光应和着惆怅思绪,注视平缓流淌的黄河水。它没有丝毫的翻卷逐浪,波澜起伏,驰骜不驯,酷似阴沟里排出的一汪死水,四平八稳。水上漂浮着枯草落叶朽木样的附着物,不急不缓、不弃不离、顺之悠游……
我心里的黄河,却原来离我那样遥远。
我站起来眼寻四处,想唤这个孩子回来,给他讲讲好好学习的故事,还有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的道理。
这个被祖爷叫根栓的孩子坐在一块石板上,我说的什么他压根没听到。双手撑腮,两眼盯着河中央那块依稀可见荫荫绿草的沙滩:“要是把羊赶到那上面,才来劲哩。”我摸着他的头,笑着摇摇头:“你想读书吗?”“不想。”他回答得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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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时分,河滩旷野迎冬的凉爽,秋风贴地而起,掠起落叶,随之一处处顺风倒下的衰草。
这个名叫根栓的孩子,怀抱一只小羊,绵绒的细毛遮住脸庞,凉风掠起他前额几缕黑发。他今天穿得很干净,绒线的蓝色拉链衫,洗得发白的蓝牛仔裤,配着一双黄胶鞋,慢悠悠地走到我跟前。看着他终于穿上我送给他的衣服,心里十分欢喜。几次问他,他都说不敢穿,村里人骂这是偷的,今天他这个样子像换了个人似的……我立身摸着羊羔雪白的绒毛,想夸口几句,他先开了口:“它死了,把它埋在黄河里吧。它啃了树,它有罪,它该死。姐姐你说,黄河是母亲,母亲是妈妈,埋在河里,它又有妈妈啦……”根栓哽咽后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小心扶着码头石块往下挪,我脑袋一声轰响。什么也说不出来,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我呆愣的神态刚有点儿知觉,根栓又抱着小羊爬上来,把小羊静静地放在我的脚下。没等我醒过神来,他一溜烟钻进树林。看着远去的孩子,盯着脚下的小羊,我知道里面的玄机深邃博大,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以往羊羔的真美实感在哪里。它,已经没有生命了。
没等我醒过神来,他一溜烟又钻出树林。抱着一捆绿枝坐下来,挡回我帮忙的手,呜呜地边哭边把三五根软枝扎成一把。一共扎了六小把,再用粗枝串起来,很像柳筏。我一下子明白孩子的用意。赶忙跑进树林又折些粗硬的树干,和他一起编起来。一个一米见长的柳筏编得结结实实。他用衣袖抹了眼泪,抱来一堆软草铺在上面,然后把死羊羔放在铺垫软草的柳筏上,一使劲抱起来,麻利地走下河坝,穿过林子,寻到河湾处。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幽静的岔河子湾,只有软软的细沙,两侧都是梯形河坝,几束红柳直嘎嘎地朝天张望着,偶有几簇野蒿还泛着墨绿,不知秋杀的来临,显露着旺盛的生机。
我们的身后,清晰的脚窝渗着一汪浑水。几次,我赶上他却毫无勇气超过他,只好紧随其后。到了河沿,他把装着死羊羔的柳筏放进水里,拿起一截枯树干,使劲往远处推搡。我帮不上什么忙,扯住他的衣角怕他栽进河里。柳筏漂着晃着,一眨眼就沉下去了。那洁白耀眼的绒毛,好像闪了一道亮光便入水而逝。
我呆呆望着河水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好像才明白这孩子多少次想游河的愿望和谈论黄河的惊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黄河村落的人,感到人生悲哀和空寂时,都要寻到黄河边,扎进黄河了此一生,也忽然看到黄河的宽厚博大,气魄雄伟,甚至想到自己将来的归宿。
不知是我拉着放羊的孩子还是放羊的孩子拉着我。我们把脚从泥沙中拔出来。我一把牵住这只冰凉的小手,上岸来到A—3号码头。我想要给根栓说点儿什么,可怎么也张不开口。他什么也没说,放开我的手,跑下码头,穿进树林。我扬起的手悬在半空,张开的口灌了满嘴凉风。
大西北的风啊,黄河岸边的沙,总是和着节拍,使出浑身解数竞赛似地刮,沙尘四起。人们时常闲着眼睛在逆风中倒着走,总也找不到风的方向。
我望着根栓远去的背影沉埋在绿林深处,真想一把火烧了这林子,让老祖爷在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中丢失自尊和傲气,让这个老愚顽背复沉重的十字架悔恨余年,死难瞑目。几块树皮就让一个活实实的生命销声匿迹,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负罪责地痛苦下去……祖爷,你时常歪理邪说,你狗屁不通,你侮辱了祖宗,你……
我气愤地将一叠手稿扔进河里,气呼呼地钻进林子,找到老祖爷。祖爷提着一桶红漆,在天牛虫树干上打“×”,神情十分专注。我想泄愤的勇气忽然荡然无存,连瞪他一眼的想法都全无。“大干部,来帮帮忙怎样,不要让书念傻了。”祖爷心平气和地如一缕轻风。转身时我隐隐感到身后的一声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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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书,念书。祖爷的讪笑让我猛然醒悟。我推起自行车赶到乡教委,把黄河码头放羊娃的事全摆出来。教委主任连声叹息,连连点头,拿起笔刷刷地记着。这放羊娃叫什么?家庭住址,年龄,家庭成员及其他情况。我支吾搪塞,尴尬得什么也答不上来。我搬出祖爷这位“捐资助学”的金字招牌。“祖爷,哼,他把几十名生员鼓动到城里上学,嫌弃农村穷,教学差,环境不好,到上面告黑状。他能耐大,盖座希望小学让我们瞧瞧……捐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主任摊着两手,不阴不阳地数落祖爷一番。“唉,这种情况遍地都有,满眼皆是,管得过来吗?当然咱同学多年,可以考虑。可你连情况都不明白,叫我怎么答复这个问题?”这位同学主任把刚才的惊讶和同情变成一连串句号甩给我。但事情留有余地,我心存感激地与他握手道别。
隔三差五到码头来的我,这些日子天天到来。我备齐书包、课本、文具盒、练习册、字典等完整的学习用品等着根栓。我不想找祖爷。同学主任和校长商量,让放羊孩子上学前班,以后上学学费全免。我相信这孩子悟性好,一定能成为河滩上优秀的大学生。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如期而来。寒假也快到了,我等了一个又一个黄昏,穿了一片一片树林,心里恐慌而气愤。每次看到祖爷,就远远躲开。咽喉像扎着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偷偷诅咒几句。
吃人的黄河,败兴的岔河子。
秋气萧瑟,河滩凄凉。落叶的树林少了鲜活的朝气。我再也找不到诗的灵感和舞文弄墨的激情。孤独无处不在,哀叹随时袭来,身心被那只羊羔洁白的绒毛揉搓得毫无力气。满眼落叶,符合着我的心境哗啦啦枯落。
我知道,冬天就要到了。我眼前时常浮现如羔羊绒白的满天飞雪,把河滩村落淹埋成另一个世界。
日子太漫长,毕竟才是秋末冬初。黄河滩地可见一处一处的衰草,一群一群的牛羊,寻着落叶在树林里窜来窜去。我怕身后忽如其来一束黑亮的目光穿透我脆弱的心灵,把我掩埋在幽深的密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