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宁”印章
璧山时有警报干扰,加之住地实在太挤,学校决定选离璧山约三十里的青木关松林岗新建校舍。低年级先迁松林岗,高年级暂留璧山。
青木关松林岗是个大峡谷,山峦重叠,郁郁葱葱,山下有一条自重庆去西北的公路,路北有条石阶古道,穿过树林,蜿蜒到山冈上,我们年级迁来的时候,满山石缝开着粉红色和白色的杜鹃花。山下多丛林,山顶上全是苍松,真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石阶路旁立着一座木制碑,隶书字体写的校名,昭示这是全国最高艺术学府——“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据说这校碑是吕凤子先生所书。
沿石阶上数十级,在山腰上有一片建筑群,右手是厨房,左手是膳厅,教室和总办室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建立在半山坡上,竹林丛中,显得错落有致。房子是木条为柱,外涂泥灰竹篾墙,竹顶泥地,冬暖夏凉,房屋之间有炭渣铺的小径相连。
从山腰走向山顶,穿过枝叶如拱的密林,即是松林岗顶,有品字形的三座三层楼的碉堡,为学生宿舍、图书馆、办公室。
山腰的竹棚建筑物最大的是饭厅,是唯一的公共活动场所。饭厅前面放着20多张饭桌,一日三餐站着吃饭,饭厅内外,各教室围墙上贴满了墙报,有宣传抗日,有学术讨论,有漫画、木刻画,多方面的内容使我们的课外生活丰富多了。
膳厅后面筑有一个舞台,台上有一架三脚大钢琴,这架大钢琴是音乐系合并到国立音乐学院后留下的一部教练琴。每天天一亮就有女同学在这里练琴,弹奏的多是抗战歌曲,如《流亡三部曲》《嘉陵江上》《五月的鲜花》《梅娘曲》等,琴声悠扬,令人心醉。
当夕阳西下,同学们三三两两散步时,听见那《流亡三部曲》等曲子,就想起“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的生活,不禁感慨唏嘘,想到生活在战乱中,仍不能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到可爱的故乡”,一时间又感到空虚和失望。
山顶全是苍松,当明月依天时,独立山冈,听着啸啸松涛,仰望朗朗明月,不禁使人产生一种洒脱出尘的感觉。虽然生活艰苦,比起几次迁校址,历尽千辛万苦、动荡不安的日子,在这里学习生活毕竟安定多了。
学校开展各种抗日宣传活动,学术活动。吕凤子校长还设立奖学金鼓励学生用功学习。同学的学习热情也空前高涨。
我们年级迁来松林岗后,每周李际科租一辆自行车来看我,我也定时到望得见马路的半坡上去等待他。
一天,天都快黑了,李际科还没来,我以为这周他不会来了,正打算回宿舍,忽然看见他扛着已折断成两截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进了马路边小面馆,我一下从山坡上冲下去,看到他马裤上沾满泥土,右手肘的衣服已经蹭破,肘拐上还在流着血,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呆了。
李际科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就是转弯时,力气用大了一点,车轴从中断了。我只是跌倒,又没受伤。”
“明明流血了,还说没受伤,好在是弯道,顺势倒下去,如果是直道或是斜坡,车轴就有可能插入腹部,后果就严重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第二天一早,李际科换上肖涵芬的衣服回璧山上课去了。
不久,在洋槐花下,杜鹃声里,高年级同学全部搬上松林岗。
由于抗战时期的国统区物资匮乏,靠贷金吃政府配发的仓底霉米,里面有沙石谷粒、蛀虫、鼠粪垃圾等,同学们称之为“八宝饭”。一周只能吃上一点肉,谈不上什么营养。学习材料、生活用品更无零钱购买,终年衣衫褴褛,连一双保暖鞋都没有。同学们自烧炭条,一张画素描的木炭纸,画完就刷去再画,直到不能再画。国画就用本地的土纸代替宣纸,学中国画、西画的同学都学着自制颜料。
没鞋子穿,男同学就用龙须草和稻草编制草鞋,或用木头刻成木屐。李际科、汪朝珍、王炳照等又会编又会刻。女同学为保护唯一的布鞋,也学着用烂衣服撕成布条,编成布条鞋,套在布鞋上,就有“鞋外鞋”的戏称。
每周举行总理纪念周,升旗时,就看见同学十个中有五六个披着破棉衣或烂棉被穿着木屐的男同学走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拍打出各种音阶的声音,像发出了“地籁之乐”。
虽然如此艰苦,大家学习情绪还很高,除晚上在桐油灯下自修外,其余时间,皆在教室上课画画。这是出于为人类文明之花——艺术而献身的精神力量!
后来,李际科就是穿着草鞋和代国强送他的马裤,踏上去西北的人生之路。李际科即将毕业了。他刻了一方闲章“福寿康宁”去请潘先生指教。
潘先生一贯重启发和引导。先生看后,问李际科:“这方章在章法上如何?”
李际科说:“福字与寿康宁三字,似乎不协调。”
潘先生捂住“福”字,叫他再看,李际科似有所悟地说:“那个福字显得多余了。”
潘先生说:“一比较就看出问题了嘛,把它(福)切掉。”
福字切除后,潘先生说:“好咯。”
第二天,李际科将“寿康宁”这方章双手送给先生作离别纪念,先生十分高兴地接受了。
潘先生将这方章,保存在常用印章中,从40年代一直用到60年代。潘先生的几十幅存世作品,如《铁石帆运图》《松石梅月图》《松鹫图》《长松流水》等都钤有此印。
潘先生为李际科赐名“志可”。教育他说:“学无止境,必须以毕生精力去探索艺术道路,才会有收获。”
接着又说:“中国有句老话,‘品格不高,落墨无法’,做一个艺术家,必须先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潘先生还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绝非天才高、功力深就能做到,而须人品、学养、天才、功力四者齐备,缺一不可。特别人品为第一位,品德正,画风才正。”
潘先生知道李际科即将毕业,像父亲一样殷殷教诲,而李际科也深深领会这是先生对他最大的期望,他铭记在心,终生不忘。他恪守师训,在60余年的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中,身体力行,影响众多学生。
高冠华告诉李际科:潘先生意欲按国立艺专教授满十年教龄可以休息一年的规定,申请休息一年,已得到教育部的批准,潘先生即将离校。李际科甚为震惊:潘先生对国立艺专和学生是有感情的,为什么在学校处于最困难的时候先生要离去?学校怎么不尽力挽留?高冠华把实情告诉了他,主要原因是因为潘先生与吕校长教学观点相左;加之,潘先生的幼子在缙云夭折,在安江村时潘先生已经忍受着失子的煎熬,怎不使先生想念亲人?
同学们都舍不得离开患难相处的最敬爱的老师,尤其国画系的同学从心里受到非常大的刺激。当时很多同学认为以后学不到什么东西了,有的同学暗暗打算辍学,最严重的同学甚至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可见学生与潘先生之间的感情之真挚深厚。
李际科噙着泪,走在送别的人群中,送了潘先生一程又一程,那份亲人离别的伤感,那种依依不舍的动人情景,令人难忘。晚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三年来先生对他热忱的教诲,对他如亲子般的关爱,他久久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