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威尼斯之死(6)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穿过礁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向大运河。阿申巴赫坐在船头的圆凳椅上,手臂倚着栏杆,用手挡在眼睛上方,以避开刺目的阳光。市政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一会,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出现在眼前,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胸口感到一阵绞痛。使他迫不急待地想离开的威尼斯的空气以及海洋和沼泽隐隐散发出的腐臭气味,现在又让他依依不舍,他略带痛苦地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难道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怀恋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对自己的决定的正确性稍感遗憾,略作怀疑,而现在,他却是心情绝望,心痛欲裂,以致于泪水涟涟。他责问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显然,看上去让他耿耿于怀、甚至无法忍受的是他担心再也无法见到威尼斯了,这一次可能是永别。由于他两度感到这个城市对自己的健康无益,每次都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就应当认为这是一个不应该住的地方,他无福消受,因此,再次返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离开,自尊和蔑视会让他不愿意再次看到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已经有两次身体不支了,精神上的渴望与身体素质的差异引起了这位年长者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认为体力不济是十分丢脸的事,无论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昨天竟能处之泰然,没有感觉到犹豫。
这时,汽艇快到火车站了,他忧愁烦闷,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点困惑混乱了。对于这位饱受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但留下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在两种选择的挣扎当中,他痛苦地走进车站。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如果他想搭上火车的话,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急忙买了张票,在拥挤的候车室里寻找刚才的门房。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告诉他大箱子已经被运走了。已经运走了?是的,确实运走了,运到科摩[ 意大利北部城市,在科摩湖畔,有丝绸城之称。]了。运到科摩?经过一番焦急的你问我答,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羞怯尴尬,终于弄明白这只箱子在伊克赛尔斯奥宾馆被和其他箱子放在一起,送到完全错误的方向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阿申巴赫发现想要保持正常的神态很困难。实际上,他兴奋得难以置信,简直欣喜若狂,胸口一阵痉挛。门房急忙去查询,看是否能把箱子追回来,但不出所料,他空手而归。于是,阿申巴赫宣称如果没有这只箱子,他就不会离开,所以他要返回宾馆等待这件行李送到那儿。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门房说是的。他用流利的当地语言找售票员把买好的票退了回去,并发誓说一定要打电报去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箱子追回来。就这样奇怪,到达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又再次回到返回利多的大运河了。
这是多么奇异、令人不可思异、有点尴尬、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梦一般的经历啊!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与这些地方永别,但命运弄人,在一个小时内,他居然又将再次看到了它们!疾驰的小艇在贡多拉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象箭一样向目的地飞去,海浪在船头激起一阵阵泡沫;而此时,它的乘客表面上生气,实际上却象一个逃学的孩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不时地,他仍然为自己再没有这么及时的不幸遭遇暗自失笑,确实,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对自己说,到时候,只要解释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惊愕的表情,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一场意外避免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被纠正了,而他本来以为抛在身后的一切又如他所愿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飞快的航速欺骗了他,还是现在确实风转向了,正从海上吹过来?
海浪拍打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穿过小岛一直通到伊克塞尔斯奥宾馆。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等着这位返回来的客人,然后通过波浪起伏的大海上空的一条路,将他送到圣莫里兹饭店。那个小胡子经理跑下台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向他抱歉,并称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发生这样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由于他以前的房里已有客人,所以酒店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个房间,和之前的一样好。 “你的运气不太好,先生。”在他坐电梯上楼时,开电梯的瑞士人微笑着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准备溜走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景观与家具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奇怪的上午,混乱的情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失去了活力,于是,他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又在房间里布置好,在靠开着的窗户边上的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海面上呈现一片淡绿色,空气看起来越来越稀薄,闻起来更加清新了,在小船和小屋的点缀下,海滩上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看上去仍然灰沉沉的。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为能够返回感到高兴不已,但对于自己的变化无常,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意图感到有点困惑不解。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了塔齐奥。他穿着那件条纹海军服,胸口扎着一个红结,从海滩那边跑过来,经过木板路返回宾馆。阿申巴赫甚至还没有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了,暗自想着这样的话:“看,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不应该这么随便地问候,面对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应该保持沉默——他觉着热血沸腾,内心悲喜交加,马上意识到只是因为塔齐奥,这次离别才那样费力和沉重。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那里,沉默无语,省察自己的内心,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表情活跃起来,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真切而富有生气。接着,他抬起头,举起本来垂在椅子扶手上的两只胳膊,两掌向前,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圆形动作,好像打开并伸展手臂一样。这是一种欣然欢迎的姿态,一种平心静气接受一切的姿态。
现在,太阳神每天驾着灼热的战车在天空中驰骋,黄色的光晕总是伴随着袭来的东风。在波浪起伏、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变得滚烫。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开,在它们提供的阴凉地里,人们度过了早上的时光。不过,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公园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与人的心灵倾心交谈,令人心醉。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消受的好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肯定会有许多纵情游乐的好机会。
由于这样一个及时的意外而留在这里的这位客人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不是他不想离开的原因。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带来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厅里吃饭。后来,那只丢失的箱子终于又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塞进了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决定在这里待下去,至于待多少时间还没有确定。想到可以穿着丝绸衬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可以穿合适的衣服在餐桌旁露面,他感到异常高兴。
这种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他,这种恬静安闲而生气勃勃的生活方式使他惊异无比。事实上,在南部海滩上讲究的海滨生活与风光秀丽的城市的舒适安逸结合在一起,使这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待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阿申巴赫并不喜欢这种乐事。不论花费时间参加聚会或参与什么休闲场合,他的内心总得不到安宁,没有多久,他就会返回写作,继续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事业,在他年轻时尤其如此。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让他放松身心,平缓意志,让他感到快乐。有几次,当早晨在帐篷里假寐,或者在温暖芳香的夜晚靠在柔软的贡多拉坐垫上,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从圣马科广场被摆渡回利多,看着灿烂的灯火消逝,听着悠扬的小夜曲旋律渐渐沉寂,他总会想起他的山乡别墅,他夏季写作的住所。那里,云层在花园中穿过,甚至笼罩了地面,可怕的雷暴熄灭了屋中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吓得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比之下,他现在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这里没有雪,没有冬天,没有暴风雨,也没有洪水,只有海洋之神俄西阿那斯送出的柔和的凉风。每天都在悠闲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不用操心,不用挣扎奋斗,只有阳光和节日。
阿申巴赫经常见到塔齐奥这个孩子,见过很多次。他们在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几乎千篇一律,因此,他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能接近这个引人注意的孩子,即便见不到也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到处都能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第一层的房间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船上,在广场的伟大作品中,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在其他一些进进出出的场合中见到他。不过,海滩早晨的时刻是他比较有规律能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他有较多机会愉快地、虔诚地欣赏和研究这个漂亮优美的形象。这种可以预见的快乐,这些每天都能反复享受到的幸运的环境让他愈发感到留在这里的可贵,在他看来,每天都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他起得很早,像平常急于做什么工作一样。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仍然很柔和,在清晨朦胧的海面上,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白光,此时,他已经比其他人都早得出现在海滩上。他愉快地向看门人致意,又向为他准备小屋、安置帐篷、把家具放到露台上的赤脚老头问好,然后坐下来休息。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属于他自己,他在那里目睹着太阳冉冉升起,发挥出可怕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他可以密切地注视着塔齐奥。
他看到塔齐奥有时从左边沿海岸走过来,有时从小屋中间走出来,有时他又会吃惊地发现自己错过了看他到来的过程,因为那个孩子早已经在那里了。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游泳衣,这是他在海滩上唯一穿的一件衣服,此时,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在沙滩上玩搭沙堡的游戏——这是一种甜蜜空虚、闲散不定的生活,玩耍,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游泳。露台上的妇人们守望着他,不时用女高音喊着他的名字:“塔齐乌!塔齐乌!” 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会晃动着手臂向她们跑来,告诉她们自己的经历,向她们展示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收获:像是蚌类,海马,水母,还有横爬的小龙虾等。阿申巴赫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话,可能他说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尽管如此,在他听来仍是一窍不通,不知所云。不过,这个男孩发出的异国的音调像音乐一样悦耳动人,烈日在他身上挥洒着无尽的光辉,甚至远处雄伟的海洋也成了这个男孩的背景。
不久,这位旁观者已经熟悉了这个复杂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和姿态,尽管如此,每天看到这个熟悉而美丽的面容时,他总是能感受到新的欢愉,无法停止对于美的赞叹,无法停止这种柔美的感观享受。有一次,这个男孩被叫去迎接一位客人,这个客人正在小屋里和妇人们待在一起。孩子从那边跑过来,可能身上仍然滴着水,他摇了摇卷发,摊开了手,一条腿支地,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看上去对于自己崇高的职责非常满足。有时他躺在沙地上,浴巾围在胸前,轮廓分明的手臂支住下巴。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和他唧唧呀呀地说着话。没有什么比这个美少年和这个谦卑的下属和仆人说话时呈现在眼睛和嘴唇的神采飞扬的笑容更吸引人了。有时,他远离同伴或家人,独自一人站在沙滩上,这时离阿申巴赫很近。他身体笔直,两手抱着脖子,慢慢地来回摆动着脚上的足趾球,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大海,完全不顾一些小浪花正拍湿了他的双脚。他那蜜色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太阳穴和脖子,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呈现一片金黄色;细致雕刻的身形、匀称的胸部在紧贴身的游泳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他的腋窝仍然光秃秃的,像雕像一样,膝踝光亮剔透,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好像他的躯体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的。这个年轻而完美的修长形体上,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这背后需要多么严谨坚强的意志和纯洁的心灵,才能够把这么神圣的作品献给世人——难道艺术家不知道吗?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当他费尽心血,倾尽全力把灵魂深处所见到的精微形象在语言的大理石上刻画出来,然后把这种形象当成是“智慧美”的榜样和化身奉献给人类时,不也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