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威尼斯之死(7)
榜样和化身!他望着蓝色海边的高贵身影,欣喜若狂地相信他已经拥抱着美本身,这一形象是上帝构思的产物,是寓于人类心灵的纯洁完美的形象,是值得尊崇的人类形象和画像。这是一种自我陶醉,毫不迟疑、甚至有点贪婪的陶醉,这位艺术家很乐于接受这种想法。他的思绪在飞,他的知识在澎湃涌动,他的记忆中甚至浮起了从接受教育的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但从来没有爆发出来的原始想法。书里不是说过,太阳会把我注意力从理智引向感官吗?书里说,太阳使理智和记忆混乱迷失,使人的灵魂因为纯粹的快乐和执着眷恋它所照射的最美丽的物体而忘乎所以,迷失方向: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个物体,才有可能达到更高的境界。爱神模仿数学家,为了把抽象的概念传授给迟钝的孩子,必须借助于具体的的模型:上帝也采用这种方式,为了向我们展示其伟大,利用年轻人的形体和肤色,使概念上的东西可视化,引起人们对美的反思,使我们在看到后既满怀忧伤,又燃起希望之火。
这就是这位快乐的人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置身于海浪声外的快乐的白日梦和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眼前逐渐成形:那是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悬铃树,一个神圣的地方,绿树成荫,樱桃树的香气扑鼻;为了纪念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和河神阿基琉斯而立起了许多神像,供奉着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地从光滑的鹅卵石上流过,蟋蟀在唧唧叫着。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炽热的阳光照不到这里:一个老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丑陋,一个俊美;一个智慧,一个和蔼可亲。这是苏格拉底用幽默轻松的话语,循循善诱地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教导和启迪斐多。他告诉对方那个看到了永恒之美的形象的人所遭遇的煎熬;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无法看到隐藏在图像后的美,也不会有崇敬的心理;他谈到了品德高尚的人看到面前完美的形象时,会产生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谈起他如何震惊,几乎不敢正视,谈起如果世上其他人不认为他愚蠢的话,他会如何敬仰像上帝一样美丽的人。他补充道:“因为只有美既可爱,又能看得到:注意,这是我们的感官能够获得和感受到智慧的唯一方法。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能像这样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斐多”……接着,这个老练的求爱者谈到其中的真谛: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上帝站在求爱的人那儿,不站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诙谐的一种想法,它是世上所有七情六欲的诙谐幽默和潜在乐趣的源泉。
思想和情感、情感和思想能够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的快乐。当时,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于冲动的思想和精确的情感中: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爱神喜欢闲散自在,也是为了悠闲自在被创造出来。但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这个折磨人的想法让他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而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则无关紧要。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一些重大问题掀起一场争议,这位旅行者也获悉了这个消息,因而产生了创作的灵感。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产生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渴望用优美的文字把这个主题透彻地表达出来。他想在塔齐奥面前写,把这个男孩的体态作为模特儿,文笔也应当与这个对他来说非常神圣的少年躯体的线条保持一致。他要把他的美带入知识界,就像苍鹰一样的宙斯把牧人盖尼米德[ 特洛伊的少年,宙斯将他带走做神的斟酒者。]带到太空里一样。文字的快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温柔甜蜜,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字里行间会像现在这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就是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观察着自己的偶像,开始倾心耕耘那篇小品文――这篇一页半的优美散文,言语诚恳,简洁高雅,情意绵绵,肯定在短时间内会引起许多读者赞叹,并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并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因为一旦了解了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困惑混乱,这只会使优秀的作品失去诱人的感染力。多么奇怪的时刻啊!多么奇怪的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啊!多么奇怪的灵魂与肉体的交流啊!当阿申巴赫放下作品离开海滩时,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觉得整个身子垮了,好像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放荡事,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正要离开旅馆时,他看到塔齐奥已经一个人向海边走去。这时,阿申巴赫萌起了一个念头,他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和他结识,和他交谈,同时自然地欣赏他的神态和回答。因为这个少年不知不觉中左右了他的情绪,成为创作灵感的源泉。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溜达着,很容易就能追上,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想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说几句话时:或许由于跑路太急,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气喘吁吁,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和他交谈。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又担心自己在他身后走了太久,害怕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于是便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地从他身边走过。
太迟了!当时他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到达轻松愉快和幸福快乐的彼岸,也会使头脑清醒起来,治愈他的心结。惟一的可能是,他不想清醒,深陷在想入非非的自我陶醉中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内心感受和外在表现之谜呢?谁能理解艺术家这种能够将作为基础的自律与放纵的两种秉性根深蒂固地融为一体呢?因为拒绝清醒地认识现实,就是放纵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做自我批判。他这个年纪的情趣和精神状态、自尊,成熟程度以及后期的单纯,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剖析自己的动机,也不愿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的行动——是良心不安呢,还是软弱,没有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这种冲动以及后来的行动未遂,他担心遭到别人的奚落。另外,他不禁对自己滑稽而讨厌的恐惧哑然失笑。“狼狈害怕得象一只在战斗中折断翅膀的公鸡,”他想,“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渴望象这样给压下去……”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自己还是太高傲了,不愿意承认有这种恐惧情绪。
后来,他不再去在意给自己定出的休息日期,甚至也没有回家的想法。他通过写作获得了大量钱财。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波兰人会不会离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这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这里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情绪更加振奋。本来,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食物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完全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大大增强了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的睡眠时间很少,每天都始终如一地快乐过去,夜晚将每个白天分隔开来,不过夜间短促,他的内心既有失落,也有对明天期盼的快乐。他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就会从视野中消失,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黎明时分,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会马上想起那天的冒险,便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轻松地穿上衣服,迎着清晨袭人的寒气,坐在敞开的窗户边,静静等待太阳的升起。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装满了他的灵魂,这种投入和渴望由于睡眠而显得尤为神圣。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在黎明前玻璃般的苍白中,一颗孤独的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不过,从远处吹来一阵清风,那是厄俄斯[ 黎明的女神。]离开丈夫起床,黎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处升起,这预示着创作的激情。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神的嫉妒,享受着英俊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呈现出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无法形容的迷人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笼罩,有点模糊不清,看上去象是半透明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象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金色的长矛突然飞上高空,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炽热的光芒升起来了,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太阳的光芒让这个孤独坐着的人眼睛花了,他闭上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本来在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中已经磨灭的内心快乐的需求,现在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并涌上心头——他在茫然而困惑的微笑中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仍然微笑着,脸朝上,双手交迭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睡着了。
这天一开始就热气腾腾,像节日一般,而从一整天来看,也非常欢乐,充满了神话般的色彩。黎明时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清风,像神圣的耳语一般在他鬓角与耳畔抚过。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像天神放牧的羊群。风越来越大,波塞冬[ 希腊神话中的海神。]的马儿正在飞驰,上帝的公牛也低垂着牛角,咆哮着,腾跃着。更远处的海滩上,波浪象山羊一样扑腾着,在峻峭的岩石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的神奇动物,他的心沉浸在梦幻般的奇思妙想里。有好几次,当夕阳沉落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这个少年正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彩色腰带,在平整的沙砾场院中活动着。这时,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辛瑟斯[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为两个神同时爱着他,他不得不选择死亡。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 希腊神话中司西南风之神。]对情敌阿波罗[ 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怀有的痛苦的嫉妒滋味,当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看到了一个满含着痛苦的嫉妒的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伤了的身体抱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在甜蜜的血液里绽放,悔恨不已……
当两个人只是凭眼睛相识时: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当两个人由于道德习俗或古怪想法而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时,没有什么比这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奇怪和令人尴尬了。他们怀着过分紧张和被压抑的好奇心,想和对方交流,却又违背常理地故意控制住自己,由此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足的情绪,也产生了一种紧张的敬意。因为在一个人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断时,他总是爱慕和尊敬这个人,这种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明证。
阿申巴赫与塔齐奥之间必然已经开始了某种关系或者友谊,因为这位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注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沿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做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每天,阿申巴赫都期待着塔齐奥的出现,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丝毫不去注意这位打身边过去的美少年。但有时,他们也会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总是表现得很严肃。长者违背自己的内心激动的情绪,尽量表现得有教养、有威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质询,一种沉思的质问。他踟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经过时,他举止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表明只是因为良好教养的羁绊,他才没有回头张望。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见到波兰孩子和家庭女教师的影子,阿申巴赫有点惊惶失措。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下散步,一边担心着他们的行踪。突然,在弧光灯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修女般的姐姐们和女教师,塔齐奥跟在她们身后大约四步远的地方。显然,他们刚从汽船码头过来,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了晚饭。水面上大概有点凉,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扣的深蓝色水手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伤害到他,他的皮肤依然象当初一样呈现出大理石般的微黄色;不过今天他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灯光发出的惨白的光线照射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眉毛更具特色,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此时,他看上去更漂亮了,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美。这时,阿申巴赫再次感到痛苦万分:因为他只能对这种美进行赞美,却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描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