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威尼斯之死(5)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象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于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象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近乎羞耻或尊敬的亲切感或惶恐不安感让阿申巴赫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一位严肃认真的观察者不应该把偶然看到的激情表露加以利用,并对此形成某种判断。但同时,他又高兴,又震惊:就是说,他有点兴高采烈。这种直指最仁慈生活之路的幼稚的狂热情绪,使得神圣的超然境界成为人类秩序的一部分;它成就了造物主的艺术珍品,博得所有见到的人更深的同情;同时,它为这个不同凡响的少年提供了一个历史政治背景,即便年纪尚小,仍让人们刮目相看他。
这时,阿申巴赫仍然没有转过头,他听到这个男孩清脆而有点虚弱的嗓音,正招呼着正在玩堆沙堡的同伴们。伙伴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也可能是爱称——来回应他。阿申巴赫好奇地听着,无法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两个悠扬悦耳的音节,好象“阿德吉奥”,或者更多的是“阿德吉乌”,因为最后听起来象是发“乌”的尾音。他喜欢听这个音调,觉得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适合它所描述的事情,于是就反复默念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继续看他的信件。
他把小文具盒放在膝盖上,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到一刻钟,他突然觉得错过自己最值得欣赏的这番景象该有多么遗憾,于是,把纸笔扔在一边,靠在折叠躺椅上,又把视线转向了大海。过了一会儿,正在堆沙堡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右边转过头去,进一步观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不同凡响的阿德吉奥。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让人想错过去都难。他正和其他孩子忙着安装一块旧木板,作为沙堡的吊桥。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并摇头晃脑地强调着这些命令。和他一起玩的男孩和女孩大约有十个,有的年龄与他相仿,有的小一些,有的说波兰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巴尔干半岛的语言。在他们的交谈中,最经常出现的是他的名字。很明显,他是他们所追求、仰慕的人,非常受欢迎。其中一个健壮结实的男孩,名字好象是叫“亚斯胡”,长着一头平滑的乌发,穿着一件亚麻上衣,看上去象是他的心腹和好友。当沙堡的日常工作完成后,他们互相揽着对方的腰沿海滩溜达,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在漂亮的阿德吉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我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接着,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熟透的大草莓,把它们当早点吃了起来。尽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阴霾照射过来,但天气已经很炎热。困乏让他的思维停了下来,他的整个心情都沉醉在无垠的大海宁静的氛围中。这位认真的人煞费苦心地猜测和推敲到底哪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象“阿德吉奥”,这件事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凭着对一些波兰文的零散记忆,他终于确定这个名字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和“塔德兹乌”的简称。
塔齐奥在洗澡。有一段时间,他从阿申巴赫的视线中消失。接着,在远处的海面上,他看到了他的脑袋、胳膊,他的胳膊正在划水。这时,岸边很长一段距离的水都很浅。但是,马上,家人已经开始担心他了,小屋里传来了妇人的叫喊声,这个名字再一次被喊了起来,象是海滩上的一个口令一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塔齐乌!”“塔齐乌!”它带着柔和的声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甜美而狂放。听到呼唤,他回身逆浪划游,腿部激起了一片泡沫。他向后方翘起头,以一种不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优美而生疏的方式显现出生气勃勃的身姿。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天神般英俊可爱:这种景象令人感受到他象远古时代神话般的内涵,他象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的一位诗人。阿申巴赫仔细聆听着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再一次感觉这是一个好地方,他想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塔齐奥洗完了海水澡,有点疲倦地躺在沙滩上休息。他裹着一条白色的亚麻布浴巾,浴巾系在右肩胛下,脑袋枕在裸着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在读信,不去看他时,他也念念不忘那个躺着休息的孩子,他知道只要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绝妙的形象。在他看来,自己好象正在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即使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仍然一心一意地守着右边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间尤物。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象他那样竭尽全力创造美的人才会对至美的人或事物全身心的投入,并流露出感人的真情。
中午,他离开了海滩,返回旅馆,乘电梯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端详着自己灰色的头发,疲倦硬朗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声望,想起了那么多人因为他的准确优雅地运用词句的能力而敬仰他——他认为自己证明了他所具备的才能所给予他的所有成功,他关心、甚至考虑起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接着,他走进餐厅,在小桌子旁吃了饭。当他后来进入电梯时,那些年轻人也吃完了饭,推搡着进了这个盘旋上升的小电梯,塔齐奥也在其中。他就站在阿申巴赫边上,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阿申巴赫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所有细节。有人跟这个孩子说话,他面带不可思异的可爱的微笑作答,接着,他在第二层跨出了电梯,向后走了走,眼睛看着地面。美丽会使一个人害羞,阿申巴赫想,并琢磨着为什么会是这样。事实上,他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颜色暗淡,缺少健康的色彩,带着贫血症患者牙齿上常见的奇怪的半透明的特征。他的躯体有点虚弱,看上去有点病态,阿申巴赫想他也许不会活太久。他根本没有注意为什么这么想时,自己会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下午,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然后乘小汽艇穿过散发着臭味的礁湖去威尼斯。他到达了圣马科广场,在那里喝了会儿茶,然后按照在当地的日程安排,步行穿过这个城市。但是,就是这次散步使他的情绪发生突变,他完全改变了最初的决定。
街巷里感到令人压抑的闷热,空气沉闷,难闻的气味从公寓里、店铺里、餐馆里散发出来,热油味、香水味和其他更多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味悬在空中,好久才能慢慢散开。狭窄小巷里熙熙攘攘、推搡着的人群使这位散步者焦躁不安,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走得越多,越是心烦意乱,这可能是由于海风和热风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激动和疲惫造成的。他浑身流着汗,感到非常难受,眼睛也不听使唤,胸口发闷,浑身发烧一样,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急忙逃离拥挤不堪的商业区,穿过好几座桥,到达了贫民区:乞丐们纠缠着他,河道里发出的臭气几乎让他窒息。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充满神话故事的地方。他在喷泉旁休息了一会儿,擦干额头的汗,马上意识到自己非得到另外的地方不可。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那种气候对于他的健康来说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化。硬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看上去并不明智,风向是否会变化也无法知晓,因此,必须马上做出决定。马上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边,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不是他适合的住处。但不是只有威尼斯有海洋和沙滩,其他的地方也可以找到,而且没有臭气熏天的礁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德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滨旅游胜地,很多人都曾称赞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去那里呢?现在就走,仍然值得再换一个地方。他主意已定,便站了起来。在附近的码头,他乘坐贡多拉,穿过曲折的河道,经过用大理石雕成的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阳台下面,绕过一些滑溜溜的墙角,又沿着凄凉的宫殿群划过,驶向了圣马科广场。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倒映在脏兮兮的水中。船夫为了从饰带和玻璃制造商那里得到小费,带着他一会儿在这里停下来,一会儿在那儿停下来,诱使他上岸观光,买些小东西。这种奇怪的威尼斯之游因为没落女王唯利是图的精神而失去了魅力,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
回到宾馆后,他告诉办公室职员,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必须明天一早离开。职员对此深表遗憾,把他的帐目一一算清。他吃完晚饭,在后面阳台上读了读杂志,度过了温和的一晚。上床休息前,他把第二天要带的行李全部准备妥当。
因为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睡得并不是很好。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不是因为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如果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如果他能再努力尝试着适应威尼斯的气候,或者静待天气好转,那么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浪费时间了。但已经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继续渴望着他昨天曾渴望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走进餐厅时,里面依然没有一个人。当他坐着等饭时,零零散散地来了一些人。就在喝茶的时候,波兰女孩和她们的女教师走了进来。她们表情严肃,精神饱满,但眼皮仍然因为睡眠而发红。她们走到了角落里的桌子旁。接着,门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帽子,提醒他该走了。汽车等在外面,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伊克塞尔斯奥饭店,从那里,客人可以乘汽艇穿过私人运河到达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巴赫却不以为然,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很不喜欢旅馆过早催促客人离开的这种习惯,告诉门房他要安静地吃完早饭。那个人迟疑地退了出去,五分钟后又再次出现了。汽车不能再等了。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就让它走吧,不过把箱子带上。他自己可以到时乘公共汽艇过去,什么时候出发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决定。服务员欠着身子离开了。阿申巴赫终于摆脱了服务员的烦人的劝告,从容不迫地吃完饭,还从侍者那里要了份报纸读了读。时间确实太紧张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正在这时,塔齐奥穿过玻璃门走了起来。
他直接向家人坐的桌子旁走过去,正好与阿申巴赫相遇。在这位灰白头发的人面前,他垂下了眼睛,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了看他,走了过去。“再会,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时间太短促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补充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接着,他起身离开,递给侍者小费,与那位穿法国式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告别,徒步离开饭店。他像来时一样,穿过贯穿小岛的开满白色鲜花的林荫道,来到了汽艇码头,侍者跟在他后面,拎着手提包。他到达码头,上了船,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就是满带着遗憾的冒险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