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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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2)

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讲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与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想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

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什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里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

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

唐某不服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大略道:

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等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

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账,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

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折挫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吩咐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倔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

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恁地晦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倒受了两务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得他两句说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辩处,因致书与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得知此说的,千金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

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妓馆散心。说着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耦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娶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

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

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笤,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