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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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1)

诗曰:

昔日眉山翁,无事强说鬼。何取诞怪言?阴阳等一理。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晋人颇通玄,我怪阮宣子。

晋时有个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无鬼论》。他说道:“今人见鬼者,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这等说起来,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个书生来拜他,极论鬼神之事。一个说无,一个说有,两下辩论多时。宣子口才便捷,书生看看说不过了,立起身来道:“君家不信,难以置辩。只眼前有一件大证见:身即是鬼,岂可说无耶?”言毕,忽然不见。宣子惊得木呆,嘿然而惭。这也是他见不到处。从来圣贤多说人死为鬼,岂有没有的道理?不只是有,还有许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来显灵的。所以古人说:“当令死者复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义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只为欺死鬼无知,若是见了显灵的,可也害怕哩。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后来死了,三个月,将去葬于刘家先陇之旁。既掩圹,刘秀才邀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饮酒。忽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多长,在刘秀才左右盘旋飞舞,赶逐不去。刘秀才道是怪异,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阴间有知,当集我掌上。”刚说得罢,那蝶应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细看手内,已生下二卵。坐客多来观看。刘秀才恐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交付与他藏了。

刘秀才念着郑氏,叹息不已,不觉泪下。

正在凄惶间,忽见这个养娘走进来道:“不必悲伤,我自来了。”看着行动举止、声音笑貌,宛然与郑氏一般无二。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惊骇,他竟走出来对刘秀才说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什么话,某仆做甚勾当。”一一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养娘认做是郑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时一般。明日早起来区处家事,简较庄租簿书,分毫不爽。

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他与人寒温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做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见说此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是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你去年还欠谷若干斛,何为不还?”叫当直的拿住了要打,讨饶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醒来仍旧如常。问他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胜惭愧。急脱卸了,原做养娘本等去。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间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异来。怎说得个没鬼?

这个是借生人的了。还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

直叫小胆惊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只为满腔怨抑事,一宵鬼话报心仇。

话说会稽嵊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陈惠度,专以射猎营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鹿,在面前走过。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上。那只鹿带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陈惠度见了,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弃矢,投寺为僧。后来鹿死之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去。

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人相揖已毕,竹林道:“官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现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要开进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

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也要心疑魑魅至。

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月明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下刘念嗣,不是什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耳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

说罢,只听得房门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子,胆气极壮,随你什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

鬼叹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嫁也罢了,凡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只一九岁儿子,家财分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饥寒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岂不伤心?”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自悲伤,没处告诉。今特来见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官一说,申此冤恨。追出家财,付与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当效结草衔环之报。”

直生听罢,义气愤愤。便道:“即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对证,只我口说,有何凭据?”鬼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边有一细账,在彼减妆匣内,钥匙紧系身上。田若干亩,在某乡;屋若干间,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时常放在床顶上。又有白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认账。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小无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记。恐怕忘了,又叫他说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明白白了。

直生道:“我多已记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来?”鬼道:“我死去无罪,不入冥司,各处游荡,看见家中如此情态。既不到阴司,没处告理;阳间官府处,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求恳出力。万祈留神。”

直生与他言来语去,觉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个鬼。我与他说话已久,不要为鬼气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道:“刘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误了我睡觉。”

说罢,就不听见声响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答应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帐看时,月光朦胧,禅椅之上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声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答应。

直生初时胆大,与刘鬼相问答之时,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为异。此时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心里就怕将起来道:“万一走上床来,却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从背后一路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响,想道:“曾闻得人说,鬼物行步,但会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环绕而走,必然赶不着。”遂在堂柱边绕了一转。那鬼物踉跄,走不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柱,叫声:“惭愧!”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