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1)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什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
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铛”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震得手疼。拨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只是叩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坟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
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服,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怎奈外边多晓得是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对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
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即口吟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酒散,竟同谢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
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流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傍,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衒衏,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啬。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