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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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这个先不说了,且说东风君去那个展览会参观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他们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先生不是总喜欢卖弄几句德语吗?结果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句,说得还相当流利。事后一想,这恰恰给他惹了祸。”

“后来怎么样了?”主人终于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国人看到大高源吾[16]的漆金印盒,就问东风君,他想买下来,不知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风趣了。他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绝对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还很得意呢,但是后来,那德国人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懂德语的人,便不停地问这问那。”

“问了什么?”

“问题就在这儿,倘若听得懂,还不要紧,可那德国人说话飞快,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完全听不明白。偶尔听懂一句半句,对方又问起鹰嘴钩子和大木槌来。西洋的鹰嘴钩子和大木槌这两个名词,东风先生没学过,不知道如何翻译,所以就傻眼了。”

“难怪啊。”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闲人好奇地陆续向那里聚拢过来,最后将东风和一对德国人团团围住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尴尬极了,和开始时的扬扬自得相反,狼狈不堪的。”

“最后怎么样了?”

“最后,据说东风觉得实在应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语说了句‘塞见’,急忙撤退。德国人问道:‘塞见,没怎么听过。难道你的家乡把再见说成塞见吗?’他回答:‘哪里,当然是说再见。只因为你们是西洋人,为了与西方发音相协调,才念成了塞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协调,实在令人钦佩。”

“关于‘塞见’,就算了,那西洋人怎么样了?”

“据说那西洋人听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够滑稽的吧!”

“也没有多么滑稽。倒是为此特地来报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冷不丁地响起来。

“有人在家吗?”是尖细的女人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了。

女客造访主人家,可真少见。我一瞧,那个发出尖声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着她那身双层绉绸和服走进屋来。她年纪约莫有四十出头了,那光秃秃的前额上高耸着一排发帘,犹如一道堤坝,使得至少有半张脸朝天凸出着。她的眼睛就像凿出来的陡坡一般,斜吊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所谓直线,是比喻其比鲸鱼眼睛还要细。独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安在自己脸的正中间。就如同将招魂神社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搬到了不足十平米的小院里,尽管唯我独尊,却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高耸,忽而觉得过分,中途又谦逊起来,到了鼻尖,没了初时的势头,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因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嘴里在说话,而是鼻孔在发声。我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致敬,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次见面之礼,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内说:

“很不错的房子呀!”

“说谎!”主人心里说,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迷亭则望着顶棚说:“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迹,还是木板的花纹?图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说话。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无其事地说:“蛮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骂:“真是些不懂社交礼仪的人!”好一会儿三人鼎坐,相对无语。

“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问您一下……”鼻子夫人又开了口。

“噢!”主人的回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可不行,便说:

“其实我家离您家不远——就是那条街角上的那栋房子。”

“就是那个有大仓库的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却依旧没变。

“是这样,我丈夫本想自己来和您商量一下,无奈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下该起点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却无动于衷。他认为鼻子夫人刚才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过于不礼貌,心里已然耿耿于怀。

“我家男人不只管理一个公司,而是兼管着两三个公司哪,并且,担任的都是董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达“说得这么清楚,你还不对我毕恭毕敬吗?”

对我家主人来说,倘若对方说自己是博士或大学教授的话,他会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以他那不知变通的固执个性,对于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眷顾,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论对方有权势也好,有财富也罢,既然已断定没有希望承蒙惠顾,那么,对于他们的利害得失,自然无关自己痛痒。因此,除了学者圈子以外,对于其他方面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是对于实业界,有哪些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在环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生存着。她阅人无数,只要一说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非常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满心以为,只要说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么之类的,他就已经大惊失色了。

“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则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还来参加了游园会呢。”

“咦?你的伯父,是谁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

“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瞧着二人。

“连小女的婚事,也让牧山先生费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也感到过于意外,发出了惊叹之声。

“事实上,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家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儿随随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说得也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前来拜访,就是想向您问问此事。”鼻子夫人转向主人,语气突然又变得简慢起来。

“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来过贵府,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起寒月,有什么事呀?”主人不高兴地问道。

“大概事关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讨巧地问道。

“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这么说,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了?”主人问。

“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给主人一个窝脖。“除了寒月,来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哩。即便寒月先生不愿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

“既然如此,有何必要打听寒月兄的情况呢!”主人也不耐烦了。

“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相扑裁判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呐喊:“开始,加油……”

“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当头给了她一棒。

“虽然没有这么说过……”

“是你们认为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悟到,对这个女人必须非用大棒伺候不可。

“虽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不过,寒月先生也未必不愿意吧。”在濒临绝境之际,鼻子夫人反守为攻。

“可有事实说明寒月君爱上了你家小姐吗?要是有的话,就说来听听。”主人派头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估计有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一棒毫无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的,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

“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什么的吗?岂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个趣闻,有得可聊喽!”他自己一个人喜不自禁。

“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要热烈哟。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来劲了,故意讥讽道。

“你知道吗?”主人表情狐疑地问迷亭。迷亭装傻充愣地说:

“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唯有老兄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扬扬得意地说:“哪里,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

“怎么?”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已忘记,那我就提个醒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走到吾妻桥上时发生了点什么事吧……至于细节,我就不多讲了,不然,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的——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并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类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面对这一突然袭击,也似乎丢魂丧胆,活像疟疾发作的病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随着惊愕稍去,逐渐恢复常态,滑稽感又一下子涌上心头。二人不约而同“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瞪着二人,心说:这种时候还哈哈大笑,太不礼貌了。

“她就是你家小姐吗?怪不得,这可太好了,您说得对呀。是吧,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想瞒也瞒不住的,还是如实说了吧。”

主人只哼了一声。

“自然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来。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都说出来,以备人家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么嘿嘿笑也没有用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可怕,任凭你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不过,说离奇也真是离奇。金田夫人,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

“我这边自然也没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扬扬自得地说。

“简直太没有疏漏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

“就是你家后面的那个车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只老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问道。

“是啊,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我可是破费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来你这儿,我就委托车夫老婆,帮我了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一向我报告。”

“这可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

“别误会呀,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还是什么人,反正车夫的老婆就是个讨厌的人!”主人独自恼火起来。

“不过,到你家篱笆墙根偷听,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大宅第去住,不就没事了吗?”鼻子夫人理直气壮,毫不脸红。“不单是车夫家,我们还从新道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消息哪。”

“关于寒月吗?”

“不仅仅是寒月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不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吃惊,可主人却骂道:

“那个琴师装得好像多优雅似的,我以为只有她一个人长着一张人脸,混账一个!”

“恕我冒昧,人家可是个女人哟!‘混账’这词骂错人了吧!”

鼻子夫人的措辞使她越发原形毕露了。这么看来,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但是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场对话,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神态安详。

主人意识到在对骂方面,自己绝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下来,但他终于想到了向迷亭呼救:

“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爱上了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情况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

“嗯,据他对我们说,先是你家小姐玉体有恙……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胡话……”

“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干脆地立刻否认。

“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XX博士的夫人说的呀。”

“那是我的计策啊,是我拜托XX博士的夫人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

“那位XX博士的夫人答应了吗?”

“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让她白帮这个忙的。左一样右一样的,送给她好多礼物哪!”

“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态,语气不大客气。“唉,苦沙弥兄,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你就说说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能告诉你的,都会如实相告的……对了,还是请您按顺序提问比较合适吧。”

鼻子夫人总算同意了,开始提问起来。虽一度出言不逊,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敬如初。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呢?”

“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主人的回答完全不明白,虽然“啊”的一声,却一脸困惑,又问:

“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是说,当不上博士,您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主人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因为寻常的学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面色越来越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