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迷亭也有些不快,说道:“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担保,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
“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
“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做了个题为‘缢死力学’的科研成果讲演。”主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
“唉哟,真受不了,研究什么吊颈,这人够各色的。研究吊颈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当然就难了,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
“是这样吗?”这回轮到鼻子夫人对主人察言观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可是,似乎觉得询问这么基本的知识有伤她金田夫人的面子,只得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来猜测,而主人一直绷着脸,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研究什么浅显的学问吗?”
“说起来,前些日子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论橡树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
“橡树子之类的也是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吗?”
“这个嘛,我也不在大学教书,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研究的价值吧。”
迷亭假装正经地戏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询问学术问题,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弃了,换了个话题:
“另外想问一下——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时,崩掉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还塞牙呢。”
这个问题正中迷亭下怀,这方面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讲究了吧,为什么不用牙签呢?”
“下次见了面,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吃香菇还崩掉了牙,看来牙齿不太好啊。他的牙齿到底怎么样?”
“不能说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怪可爱的。他一直没去补牙,正是他吸引人之处啊。直到现在,那个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风港,岂非一大奇观。”
“他这样一直豁着,是因为没有钱补牙呢,还是喜欢这样呢?”
“他应该不会一辈子这么以‘缺两颗门牙’为荣的。尽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渐转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问题。
“假如府上有他写的书信之类,很想拜读一下。”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请看吧。”
“也不用看那么多。只想看其中两三张……”
“好的,好的,我给您挑几张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有意思。”
“哟,还会画画哪,真有才啊,让我拜读一下!”
她说着,拿过来一看,“哟,真是的,这不是狸猫吗!画什么不好,干吗偏偏画狸猫啊?——不过,能够画得叫人看出是狸猫,也不容易呢!”口气不无欣赏。
“请念念那些句子。”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像女仆读报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来吧!除夕夜,没有人上山玩哟!嘿唷嘿唷嗬唷唷!’”
“这都是什么呀?这不是捉弄人玩吗?”鼻子夫人嘟哝道。
“这个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画的是一个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在弹奏琵琶。
“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说。
“哪里,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旁边写的是:
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时一样登上高台,专注地观看繁星时,天空出现一位美丽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间难得听到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却寒风刺骨,听得入了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上落了一层白霜。那个爱瞎编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写这东西,还以理学士自居哪?还不如去看《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顿。
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鸻、半夜惊醒的白鸻,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
“不错,很动人,很值得讲述啊。”
“值得讲述吗?”
“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于是又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
“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很让人开心哪。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
“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
“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
“而且是带弯钩的。”
“有点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个不住。
“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对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有两下子呢。我们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
“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
“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就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
“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埃斯库罗斯[17]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18]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19]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
“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皱皱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
“‘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没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
“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境界,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
“带它干什么?”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就是带着出门。也许他是把它当作文明棍用吧。不过,这是前不久他搞的这么一出。”虽然是主人问的,迷亭却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今年春天,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写信去问。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所以,在此之前速速买好寄来。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帽子一定要买一顶尺寸合适的,西装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
“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
“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点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
“你怎么办的?”
“没办法,就估摸着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够胡来的。那么,来得及吗?”
“啊,好歹算是赶上祝捷大会了。后来一看家乡的报纸,报道称,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
“看来那把铁扇他是绝不离身啊。”
“嗯,以后他死了,那把铁扇,我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
“不过,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错嘛!”
“那你可想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他顺利参加了集会,就大功告成了呢。谁知不久,我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小包,还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品呢,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礼帽,因尺寸稍大,烦劳你前去帽子铺,改小一些为盼。改帽费用,将由这边汇去。’”
“的确够迂腐的。”主人发现天下竟有比自己还迂腐的人,十分满足,隔了一会儿问:
“后来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顶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谁呀?”
“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汉学家。小时候曾经在圣堂[20]里一心研读过朱子学什么的,所以即使在电灯下,也恭恭敬敬地梳着个发髻,真没办法。”他边说边来回搓着下巴。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
“你是说过的呀。我在茶间里也听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妻子也赞同主人的意见。
“是这样说的吗?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那是瞎说的。若是有个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当局长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觉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担心的神色。
“哎哟哟,敢撒那么大的谎,居然还装得那么像,你可真是个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个女人可比我能装。”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为了吹牛,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心怀鬼胎,话中有诈噢。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雕虫小技与天生的滑稽区别开来,那么,就连喜剧之神也不得不喟叹世人有眼无珠喽。”
“谁知道呢。”主人垂着脑袋说。
“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面那条街。当然没看见过街角处的金田家是什么样子,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由于主人在家从未谈论过实业家,就连在主人家混饭吃的吾辈,也与实业家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十分疏远。然而,刚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听了她说的话,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贵与权势,虽然身为猫辈,也不能安卧檐廊,享受清闲了。何况我对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师都收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的事都探听到了,而寒月君却只知道腼腆地摆弄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门的理学士,也未免太无能了。
话虽这么说,可对方是将一个伟大的鼻子安在脸中央的女人,所以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一事件,毋宁说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穷酸了。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像他那么一位‘偶然童子’,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来,最可怜的,只是那位演讲“缢死学”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亲自出马,潜入敌阵,帮他侦察敌情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我虽然是猫,却是寄居于将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两页,便摔于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毕竟有所不同。敢冒这点风险的侠义之心,已然存在于尾巴尖里。我并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心血来潮,逞英雄。往大里说,这是将“好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大壮举。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经本人同意,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还将听来的情报得意扬扬地四处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车夫、马弁、无赖、恶书生、佣婆、产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给国家有用之才捣乱,那么,我猫辈也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