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王之家
景王玄景把自己关进工作室三天了,不过,景和殿的人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这种事经常发生,最严重的一次,景王钻进那个堆满各种木头工具的房间里之后十天没有出来,后来还是侍女担心他饿死在里面才让人来强行把门撞开的。
今夜,侍女做好晚饭,放到玄景的工作室的门口,收走了未曾动过的午饭,心想今日估计景王仍旧不会出来吧,准备早早的睡下。转身的时候却见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赶紧行礼请安。
玄夜打量了这个有些荒凉的院落,的确很干净,只是在这个时节却连一朵花儿都没有,实在是太过冷清。
他抬手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扉:“景王在里面?”
“是,”侍女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景王一向孤僻,宫里几乎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即使是景王的亲妹妹玄晴,也更喜欢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太子,“景王殿下已经三天没出来了。”
“你下去吧,我进去看看。”
侍女见太子走向那扇门,手上还提着两坛酒,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门锁上了,玄夜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索性一脚将门踹开,然后他看到坐在工作台抬头茫然的看着自己的玄景。
“太子?”玄景似乎反应过来,眼神中透出惊讶。
“二哥,听侍女说你三天没吃饭了,我带了好酒来,咱们兄弟两好好喝一顿?”玄夜举了举手中的酒坛。
玄景有些不明白玄夜突然的亲近,但是看到那酒的时候,心动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点点头站起来。
晕黄的灯光下,玄夜看到,桌子上那个还未成形的木头,依稀是个女子的形象。
今夜的月色很美,星星不多,却很亮,正北方的那颗星辰尤其闪耀,似是想与月争辉。
柔和的月光下,柳树下的石桌上,多年难得说上一句话的兄弟两人推杯换盏,似是终于解开了多年的心结,融化了横亘多年的冰川。
“二哥,”玄夜再次给玄景倒满酒,“你也知道,君父,首先是这人界的君,然后才是我们的父。”
“玄夜。”玄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不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找他的……这辈子,我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就求过他这么一件事……”
“二哥,这个世界上,求人是没用的。”玄夜见他已经有些醉意,声音中带着蛊惑的味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
“争取?”玄景苦笑了一下,抢了酒坛过来给自己倒上,“她就要成亲了啊。”
“是啊,还是君父下旨赐婚的。”玄夜举杯跟他碰了一下,“谁能推翻呢?我们只是臣,只是子,他是帝君,还是我们的父亲……有什么办法呢?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又不是二哥。”
“帝君……是啊,我又不是帝君……奇怪,怎么就喝不醉呢?”玄景索性抱起酒坛灌起来,本来酒量就不好的他,只因心太伤,一心求醉反而难得一醉,这下却是真的醉了。
看着倒在石桌上的玄景,玄夜起身,叫来了当值的侍女。
离开景和殿的时候,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握紧拳头,眼神更加坚定的走向夜色迷蒙。
***
七天之后,下了早朝,玄夜正在玄天殿向玄荒帝提出自己对朱水下游水患的应对策略,门外的侍卫进来禀报说景王请见。
玄荒帝想起前些天的事,皱了皱眉,还是让他进来了。
“儿臣给君父请安。”玄景跪下行礼。
“起来吧,”玄荒帝见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更加瘦了,脸色也不好,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半。对这个儿子,自己毕竟亏欠太多。
玄景却是跪着没动,又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说道:“君父,儿臣今日是来请罪的。君父每日为国事操劳,儿臣帮不上忙,还尽拿些琐事来烦您……实在是不孝。”说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又磕了三个头。
玄荒见他那模样,叹了口气,走下来扶他起来:“好了,知道错了就好。起来吧,你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些,让御膳房的人给加些饭菜,每日要多吃些才是。”
“谢君父关心。”玄景的眼神颤动了一下,拱手行礼,犹豫之下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双手递到玄荒面前,“君父,这是儿臣这几日做的,给君父赔礼,还请您收下。”
黄同正要上前,却被玄荒拦住:“没事。”说着亲自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拿出那个奇怪的木杆,疑惑的看了看玄景。
“这是一支笔。”玄景说着接过那支笔,拧开笔端的笔帽,露出尖细的笔头,走到案桌边,取了一张纸,写了一个“玄”字,递给玄荒看,“这笔写出来的字比毛笔要细小些,而且有一个可以存储墨水的空间,上一次墨能用很长时间,省了时时研磨蘸墨的麻烦,也不容易弄脏纸张。”
玄荒有些好奇的接过来,在那张纸上试写,却是一笔下去就把纸张弄破了。
“这笔端比较硬。”玄景解释说。
玄荒本是习武之人,对力道的把握本就很熟练,试了几次就写得很顺利了。笑了笑,玄荒看了看那个小小的玩意儿,说:“不错!”
“君父喜欢就好。”
一旁的玄夜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笑容。二哥,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当天晚上,玄天殿的人到景和殿请玄景去一趟的时候,玄景丝毫没有意外。
果不其然,那支笔的墨水用完了,玄荒帝叫他来上墨水的。
玄景取了从景和殿带来的一瓶墨水,说是这笔对墨水的质量要求高,研磨之后还得过滤,以免堵了出墨孔。
上墨水的时候,黄同请玄景教教他,以后也就不用老是麻烦他了。玄景却是笑了笑说他难得找了个借口来见见君父。
玄荒听了这话很是开怀,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倒是和乐融融。
然而,在玄景走之后,玄荒命黄同将那瓶墨水拿到太医院去检查了。
第二天,黄同去太医院取回了那瓶墨水——无毒。
玄荒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一向孤僻的儿子,在被他斥责一顿之后,反而对他亲近起来,一向多疑的帝君不得不谨慎。
可是,即使是身为帝君,即使身边所有人都对自己卑躬屈膝,也还是会希望有个人能对他付出真心,也还是会渴望这人世间最温暖的真情。
或许,真的是老了吧。玄荒帝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似乎越来越伤感了,对那些后辈,也越来越温和了。
而三天后,当玄荒病倒的时候,玄景请求在塌前侍奉。太子玄夜也顺势请求尽孝。玄荒躺在床上的时候,看了看两个儿子,最终让玄景留了下来。
太医说,帝君只是普通的伤寒。
玄晴一直嚷嚷着要进去看看君父,好容易才被玄夜哄走。
所有探病的臣子都被阻拦在外,但是,两天后,玄天殿却传来帝君口谕,请秋琉大人觐见。
秋琉进去的时候,玄景、太医,还有在一旁侍奉的黄同都出去了,只有帝君一人躺在床上。看着那张憔悴的脸,秋琉怔住了,甚至忘了行礼:“太医不是说只是普通的伤寒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玄荒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伸出左手,玄荒让秋琉走到近前:“取下这枚戒指。”
秋琉有些惊讶,知道那枚戒指对他的意义的,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看了看玄荒的眼神,没了平日里的锋锐,似是看透了世事苍凉般的平静。终于,她走上前,取下了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红色的玉石戒指。
“那副墙上的那个浮雕,那只凤凰的右眼处有个凹槽,把戒指放进去。”
秋琉按照玄荒的指示,在那个龙飞凤舞的浮雕中找到那个凹槽,将戒指放进去。然后,整个浮雕突然向外延伸出来——一个秘密的空间。
“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玄荒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个锦盒。
秋琉将它拿到床前,抬眼问玄荒该怎么做。
“打开看看。”
秋琉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张圣旨。再次抬眼看向玄荒,秋琉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打开了那道圣旨。然而,未等看完,她就已经惊讶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道圣旨,你拿着,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拿出来。”玄荒帝说着眼睛里有悲哀的神色,“还有那枚戒指,若我死了,只有它才能命令玄衣众。”
玄衣众,是专属于帝君的组织,神秘莫测,很少有人知道。
“君上,你到底……”秋琉有些不明白,“太医不是说您只是普通的伤寒吗?为什么?”
“呵呵,秋琉,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帝王家啊。”玄荒笑了,“当年,我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用的手段又哪里见得了光?”
“是谁?玄夜?还是玄景?”秋琉有些心惊,他们都是自己的学生,以她对他们的了解,绝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这真的是帝王家的诅咒吗?
“秋琉,你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有时候,我也会那么希望,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出来。”玄荒的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闭上了眼睛,“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我这一生,都在跟他作对,可到最后,却还是不得不写下这份圣旨。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先祖会定下那样的誓言。”
秋琉看着这个人,在死期将至的时候,显得是那么平静,那么的毫无留恋。
“告诉我,该怎么救你。”秋琉跪倒他床前,握住他的手。
“没救了。”玄荒苦涩的笑了笑,“等我发现的时候,毒就已经深入骨髓了,神明都救不了了。玄衣众,大概出了什么意外。毕安,他从我病倒的前一日开始就没进宫过,玄衣众也跟着消失了,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他是玄衣众的首领,这件事连你都不知道。”
看到秋琉惊讶的眼神,玄荒继续说下去,“他准备得很充分,居然能够知道玄衣众的存在,知道毕安的存在。呵呵,就连太医院都是他的人,的确是很能干。秋琉,你说,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喜欢背叛我呢?”
那语气中的苍凉让秋琉忍不住落下泪来,只能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真好,还有你在。”玄荒感激的笑了笑,“若是以前,说不定我会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而骄傲,会放心的把帝位交给他。可是,现在,三界千年来的和平已经不在了。面对魔族,若是人界的帝君仍旧如我一般……人界,或许真的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只能这么做了。秋琉,拜托你。”
“放心。”秋琉点点头。
“我现在经常会想起从前的日子。
我初次见到明炎的时候,当年的玄明九子一起斗酒纵马的时候,还有……帝京的三朵金花一齐开放的时候……
秋琉,你的姐妹,还有我的兄弟,都是被我杀死的。我这双手,染了那么多血……如今,也算是报应吧。
那孩子跟我说,做帝君,最重要的是要有气度。不知道,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到底了解多少呢?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都是颤抖的。
呵呵,可惜了……我输了,我的孩子也输了。”
玄荒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秋琉,你下去吧,我想睡会儿。”
走出玄天殿,秋琉不理会众臣的询问,直接往宫外走去。
出了宫门,骑上马儿直冲向府邸,将大街上的行人吓得赶紧避让。那些认出她的百姓都讶异一向温和亲民的秋琉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刚刚从匙问府上回来的长欢,看到秋琉那副失态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问身边的千陵:“秋琉姑姑这是怎么了?”
“秋琉大人好像是从宫里出来的。”千陵难得发表意见。
“嗯,听说帝君生病了,不过太医说只是小感冒,应该没什么大碍吧。看她那神情,怎样想是天塌了似的。”长欢有些奇怪,随即又摆摆手,“算了,关我什么事儿啊。”
长欢伸个懒腰,闻到旁边包子铺的香味,顺眼瞄过去,对千陵笑了笑:“千陵,买几个包子回去吧。”
“小郡主,您刚刚在匙问府上不是吃过点心了吗?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千陵不为所动。
“唉,你说当初我为什么要答应洛薇啊?”想起这事儿长欢就后悔。
洛兰那边,父亲扶宥远在西北。洛薇这边,匙问压根儿就是不管事儿的。
两人的母亲又都去世的早,府上也没什么长辈,就连仆人都少。所以,这次的婚礼,其实就是两个小辈在张罗。若不是帝君早些时候就派了宫里年长些的侍女来帮忙,真不知道这婚礼能不能如期举行。
而她呢,答应了洛薇当她的伴娘之后,每天都被拉到她府上去帮忙打杂。哎,结婚,在哪个时代都是件麻烦事儿。
人生啊,为何就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