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体,双魂[2]
精灵白皙的手掌随意搭在骨球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往里面源源不断的输送着死灵气息,面无表情。
骨球有节奏的吞吐着死气,黑雾翻腾不休,无比轻柔的滋润着它的主人。
而它的主人盘坐在天鹅绒铺就的地板上,漠然的目光宛若透过了弥漫的死气,投向那个始终如晨光般微笑的血族。
是的,一提及那个血族的微笑,每个熟人都由衷的赞叹说,有着阳光的味道。不只微笑,还有她的所作,她的所为,她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驱散心灵阴影的圣光——神创造天使的时候仿佛遗忘了她。
是啊,驱散暗影的吸血鬼,多么可笑。精灵试图扯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奈何僵硬的嘴角却不怎么听主人的指挥。意料之中的,他失败了。
他是永远都学不会笑的。他想。
就像偶尔前来拜访吸血鬼的精灵们所说的那样,她收养的那个孩子....是不会笑的。
精灵们说,那个孤儿不是精灵,至少一部分不是。
精灵们说,那个孤儿曾三次被收养,但三次都被送回福利院。那三对可怜的夫妇说,这个可怕的孩子让他们彻夜难眠。
精灵们说,那个孤儿太安静了,安静地仿佛随时都会回归死神的怀抱。
他仿佛看得见她们美丽的脸蛋上尽管被良好的教养所制止,但仍忍不住浮现的厌恶与蔑视。
是的是的,就请你们厌恶下去吧,我可不需要怜悯。我是特殊的,我是丑陋的,我是邪恶的....——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鄙夷精灵们的嫌弃,他却无法忽视吸血鬼的善意。
那个奇怪的吸血鬼是不同的。他想,她在吸血鬼族群里都是闪烁着光辉的存在。
她会抽出一些时间陪他在书房里看书,与他一起做笔记——
都是些什么书籍?《人性的光辉》《奥克多夫的诗集》《黑暗后的黎明》《我们爱的这个世界》....别以为他不知道,奥克多夫是个崇尚人性本善,喜爱光明的诗人。其余的书....听名字都知道,那三观正的不得了。
她会教他写日记,她会教导他什么是爱与被爱——她知道他是怎样的存在,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徒劳,但她就是微笑着把鲜红的心脏放进他的手里,不容拒绝。
她会让那群巴掌大的活泼的小妖精与他一起游戏,那努力让他没那么多时间去胡思乱想——虽然他不认为,把树人的花盆打碎,把精灵的草坪折腾的乱七八糟,把小妖怪的窗户砸得支离破碎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像做成了一件万分伟大的事一样。
那个吸血鬼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臃肿,庞大,迟钝的世界。
他感觉得到,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告诉自己,这么发展下去会很糟糕的。
是啊是啊,会非常、非常糟糕的。
精灵收回自己乱飘的思绪,松开了那个宛若心脏般跳动的骨球,他缓缓起身离开了卧室。
他不喜欢改变....
精灵宛若幽灵般悄无声息的飘进吸血鬼的卧室。黑发,黑袍,獠牙,蝠翅,左胸处那颗祖母绿黯淡无光,苍白的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精灵沉默阴郁的凝视着那个水晶棺中宛若死去的血族。他与血族,只隔了一层水晶棺材盖而已。
这个奇怪的吸血鬼和昼伏夜出的同族不一样,她的作息更接近于普通人类。
此时,午夜。
精灵轻轻推开棺材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没有过多犹豫,他手腕一抖,一截银白的尖端便露出狰狞的寒光——那是一个上古流传下来的银十字架。因为上古的很多物品都会对敌对种族产生不可逆转伤害,从上古遗迹流落的危险物品要么直接销毁,要么用做研究,很少流落在外,这个银十字是他几经周折才得到的吸血鬼利器。
寒光闪烁的尖端,让人毫不怀疑它的锋利程度。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十字架,而是一把十字架状的匕首。
抿了抿唇,精灵面无表情的往吸血鬼心脏刺下那个银制十字架,速度快得几乎带着残影,诡异的是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毫不怀疑,如果真的贯穿了那吸血鬼的胸膛,必将置她于死地。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刺穿她鲜红的心脏。
不是因为愧疚而无法下手,而是因为那个本应熟睡的吸血鬼轻轻钳住了他的手腕,微笑着睁开了猩红的眸。
真糟糕。他想。这可不是一只吸血鬼应有的力气。
“米切尔。”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轻柔的像是海上徐徐吹过的风,眼眸如猫科动物般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死气沉沉的精灵毫不畏惧的对上吸血鬼的眼眸,安静得仿佛一具冰冷的尸体。
吸血鬼从他的手里抽过银制十字架扔到一旁,支起了上身。精灵很是顺从,任由吸血鬼取走匕首,顺从得不像刚才那个几欲杀死吸血鬼的刺客。
啊哈,或许会被送回去,就像前三次那样。或许会被吸血鬼厌恶,像外面那些精灵一样的嫌弃。或许会以最直接的方式把自己扔去轮回,那还真是快捷极了。
我的....母亲,您将把我如何对待?
吸血鬼浅浅的笑着,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精灵没有反抗,他知道那是徒劳——他跌进她的棺材里,耳朵贴上她没有起伏的胸膛。吸血鬼伸出另一只手揉乱了他的绿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与微尘一起在卧室弥漫。
“傻瓜。”吸血鬼说,她的语调如吟游诗人的咏叹调似的轻快——精灵可以发誓,即使在说话的时候月的胸膛也毫无起伏,“我的小精灵,什么在使你逃避,米切尔?是什么疲惫了你的灵魂,泽拉斯?”
精灵的瞳孔骤然一缩,但没有如三年前那般在吸血鬼眼前失态。他抿了抿唇,面无表情的抬起头颅。
「怎么会。」他无声的回答道。三年的默契,怎可能不足以让吸血鬼明白他的无声言语。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吸血鬼再度摸摸他凌乱的绿发,懒懒的把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嘴角翘起的弧度是何等懒散他都想象得到,“哥哥要做好弟弟的保护伞,弟弟要拉住哥哥别让他跌进深渊——所谓兄弟,即是彼此扶持——但你们可真让我失望。”末了,吸血鬼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让精灵给予重视,再度强调道,“非常、非常失望,甚至可以说,失望透顶。”
精灵安静乖巧的望着她,一言不发,这让吸血鬼感觉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个没有生机的木偶——他倔强得就像是艾尼塔鲁坚果的壳。
月也不甚在意精灵的沉默,或者说她早就习惯了这个不说话的哑巴精灵?她倒是自顾自的说道:“我可以对着窗外的格桑树发誓,你们没有把足够的信任给予过我——别否认我的小精灵——米切尔与泽拉斯,你们俩始终都不相信我会把你们区别。你们大概会想,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也没有绝望,一开始把内心冰封就无需担忧自己日后被伤得鲜血淋漓。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愚蠢。亲爱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曾奢望,是吗?
请听我说吧,请倾听我的良言吧我的小精灵——
米切尔啊,你要学会正视自己的渴望,别让怯懦腐烂你,别让悔恨颠疲你,别让固执覆盖你,「改变」不必担忧无需逃亡,说不定它会指引你前进的方向。我的米切尔,作为泽拉斯的兄弟,你把顽固丢弃,你将不厌恶凡世,你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只因为你是米切尔,我的独一无二的米切尔....亲爱的泽拉斯,你从不喊痛,但不代表你没有感觉;你从不要求,但不代表你没有期待;你从不落泪,但不代表你没有伤痕。我亲爱的泽拉斯,我亲爱的泽拉斯,请你把委屈扔到一旁,你需要那独当一面的坚强。.
哦,以及,别把你们可怜的母亲心脏挑在银制十字架上,那可是会让她非常头痛的——你们这两个小坏蛋。”
好吧,精灵的刺杀行为看来在吸血鬼眼里只是捣蛋而已。
“....”精灵机械的眨眨眼,偏过头避开吸血鬼温煦的视线,缓缓开口道,“我是谁,母亲大人。”这句话的语调有些怪异,干巴巴得让人不禁怀疑这是否是他十年里第一次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就像两片铁片在摩擦似的。
他在试探吸血鬼,直白的试探。
如果吸血鬼岔开话题,或者回答得模棱两可,就能说明那些只不过是她说的漂亮话而已。简单,粗暴,却有效。
他不知道询问吸血鬼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月笑了,因为精灵越来越人性化了,那双猩红色的眼眸陡然明亮得仿佛是黑暗里突然点燃的两簇火焰,她的嗓音如大提琴般悦耳低沉:“好孩子,这是考验我吗?五十年后你问我,我一定会回答「不是拉泽斯,不是米切尔,你就是你」;三十年后你问我,我会说「这可真为难人,谁能把两杯逐渐混合的水分清呢」。——现在你问我,我很高兴告诉你我的答案,因为你终于尝试说话了,难道这不是件好事么?我的小精灵,别拒绝这个世界,它可是热烈的张开双臂欢迎你呢。这个简单的选择题难不倒我,狡猾的泽拉斯在询问他的妈妈,比冥鸦更加狡猾的米切尔躲在兄弟的身后窥觑着那可怜的吸血鬼母亲。”
明显调笑的语气不疾不徐,月仿佛永远都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温和的模样,她半眯着眼,任由精灵突然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精灵努力扯了扯嘴角,好像抓住了希望似的死死地攥住吸血鬼的衣袍,双眸如天空的繁星般闪耀。——今夜注定无眠。
我的小精灵啊,尽管或许你们终将浑然难分,如水溶于水般,但是....在那让人窒息的结尾前,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午夜后,跌宕摇曳黑夜将延续至破晓如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