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体,双魂[1]
【她是母亲,我们只是她的孩子。因为她教会了我们生命的意义,她教会我们爱,教会我们相信自我,教会我们放手去热爱世界。——题记】
吸血鬼近来有点烦恼。
但烦恼的源头并非热情洋溢却喜爱恶作剧,作弄他人然后哈哈大笑的小妖精;不是每次出门都要围观自己,啧啧称奇好像没见过耳朵不长,长着蝠翼,双眸血红的吸血鬼的尖耳精灵;不是声如洪钟,体型庞大,动作迟缓的让人绝望的树人邻居....说出来或许未必相信,她苦恼的源头是暂居在精灵古国后,收养的一个小精灵。
——那个孩子什么都好,可....
说道他,吸血鬼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离开阿萨斯后,她到了精灵古国。三个月的期限已到,绷带自行脱落,仿佛某种奇异的牵引般,她一眼便锁定了福利院的草坪上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他。树荫下他两眼放空,斑驳的树影打在脸上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一头翠绿的碎发醒目异常。他抬抬眼皮,遥遥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仅仅是目光交汇的刹那,目光定格,四周遁消。
她的目光仿佛投向他的未来——血茫,黯淡,没有光亮。很多杂乱的片段在她眼前一闪而逝,她「站在」这些碎片里,宛若一只幽魂,观看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她看见了。
一个逐渐把自己逼成魔王的精灵。
两个缓缓彼此融合的灵魂。
一些涂刷了残忍,勾勒了鲜血,描绘了绝望的未来。
她看见了。
年幼的精灵沿着笔直的一条路彳亍着,漫步行走时他在逐渐长大,逐渐腐烂成行尸走肉。路旁零星的花草也飞快变化,娇妍的蓝钟花扭曲成癫狂的乌罗曼别花,苍翠的车前草蠕动成食人的罗拉切斯曼草。她没有挪动脚步,却紧跟在他的身边,仿佛精灵在原地彷徨。月侧过头静静看着他的白皙侧颜变得腐朽不堪,一脸平静,目光深邃。
最终,千万的碎片在几个呼吸间破碎殆尽,最后一个完整的迷雾空间展现在月的眼前。
鲜血潺潺,白骨累累。披着漆黑盔甲的魔王身后妖魔猖狂,眼前深渊万丈。猩红的披风似死神那低吟浅唱,枯黄的碎发如邪物的舞爪张牙。说他良善的精灵,不如说他是厌世的亡者——是死气弥漫的自然宠儿,是披着亲近自然的皮囊的已死之人。
他沉默的,安静的眺望被死神的黑袍所覆笼的远方城镇,薄薄的皮肤紧贴干枯的骨头,摘下头盔的面庞死寂森冷——面庞扭曲而丑陋,腐烂的气息铺天盖地。哪怕他什么也不做,仅仅盘坐在那里,也会让你毛骨悚然,忍不住放声尖叫。他面色沉沉,枯草般稀疏的短发之下,因失水而皱缩的头皮隐约可见。
似是察觉了吸血鬼毫不掩饰的窥视,魔王微微侧过头,不带感情的抬手一扬,本就朦胧的世界更是扭曲变幻。她只听见清脆的,仿佛玻璃破碎的一声响,他一片荒芜的眼眸缓缓与眼前的绿发精灵重叠。
精灵无言地与她目光相接,随即沉默的偏过头,紧靠身后的树干小憩起来。绿发纷扬,斑斓的阳光打在其上,更是将其染得翠碧金黄。
血族歪了歪头,凝视着那古树之下的绿发精灵,唇畔漾出不明意味的笑意。
这可真有趣,她想。这个孩子....如肆无忌惮疯长的藤蔓般有意思,不知向何处生长,亦不知最终的模样。
帕聂拉格兹....你的「礼物」绝不普通。吸血鬼若有所思的抬头仰望,却只看得见湛蓝天空里慵懒缠绵的云,还有偶尔从中窜出嬉戏的云的精灵。
对于那个孩子的命运,她选择插手改变——那个未曾到来的未来,某个疲惫万分的灵魂说道,他渴望被救赎....
所以三天后她就带着他来到新家。
“那个孩子就麻烦您了。”院长身着华衣美服却掩盖不住岁月侵蚀的痕迹,他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吸血鬼瞥见了他眼角的皱纹——以及某些不算太好的未来,“他有两个名字,一是「泽拉斯」,一是「米切尔」,泽拉斯是他父母给他的小名,米切尔是他正式的名字。他的父母都是佣兵游侠——非常、非常优秀,他们游走各个遗迹,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但死神之镰却在七年前的某次任务中挥舞而下....”院长惋惜不已,取下眼镜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得出来院长与那个孩子的父母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抱歉,我失态了。总之,他是一个好孩子....”
泽拉斯....如果月的精灵语合格的话,寓意「安宁,祥和」。米切尔,则有「守护」之意——看来他们对子嗣真是疼爱有加啊,但是那个孩子真的会遂他们的愿吗....?
“没关系,那还真是好名字,”吸血鬼颔首应道,“不管是泽拉斯还是米切尔,对吗?”都好听得让人绝望。
半开的彩绘玻璃窗外,黑格树的枝丫上,泛着幽光的花苞很小很小的一簇,颤颤巍巍,犹如树荫之下,面色沉沉的精灵那泯灭所有光亮的双眼。
那双绿眸之下,那副皮囊之内,究竟蕴含着蓬勃的生机,还是——
绝望与毁灭并存的残破魂灵?
谁知道呢,谁知道被外来者插足的命运会如何扭曲呢,谁知道看到的就一定是未来呢?
血族握着精灵与同龄人相比更为纤细的手腕回到自己的住所,温和的说道:“米切尔,这里是你的新居——我不奢求你能喜欢它,只希望你能倾注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感情就好。”她俯下身,拍拍刚到自己腰身的精灵的肩膀,黑发顺着她的动作似流水般滑下,扫到了精灵尖尖的耳朵,红色玛瑙般的眼眸笑盈盈地倒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你会发现,其实这个房子,还有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糟。”
他无言的对上她的眼,毫无生气,似乎不曾听明,似乎无声拒绝。他不会反驳,亦不会好奇警惕她这番话的深意。
「那毫无意义。」他似乎无声的说道。
死气沉沉的眼眸,一片荒芜。
月起身,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不管是米切尔还是泽拉斯,不管是亡者还是精灵,都不易让他们放下心中的恨。
——对这个世界的,纯粹的怨恨。
这个孩子,有点棘手呢。
“总之,先看看你的房间。”吸血鬼拉着精灵来到一间略显奇异的卧室,月松开他,微微侧过身,好让精灵窥得小小卧室的全貌,“希望你喜欢这里。”
卧室奇异,因为它虽是由自然精灵最喜爱的罗翠青之藤相互缠绕而成,但却透着丝丝邪异。生机勃勃的青藤里,游走着一缕缕属于亡者的腐朽气息。房间布置简单,进门右边是青藤编织的移门衣柜,对面巨大的落地窗,左边是于精灵而言大小合适的书桌,紧挨着书桌的是一个小型书架,里面的书籍看起来崭新无比。落地窗的右边,是一颗人头大小的骨球,罗翠青之藤自下而上的在这颗骨球之间穿插,半骨半藤的大球轻微起伏,偶尔喷吐的浑浊死气与蓬勃的澄澈生机让米切尔感到了别样的,久违的舒适。
因为他的特殊性,注定了他不能好好享受纯粹的生命与死亡之力。
想必她为了完美平衡生机与死亡,费了不少心思吧,如此完美坚固的平衡。精灵似乎如此想到。
可不是吗,生与死相互对立,几乎无法共存。想让它们完美平衡,必然在这两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精确错开两种力量的爆发期,一个不慎就会引爆生死之力——虽然这两种力量不会波及太远,但整个房子卧室都会坍塌,出现时空引乱错位现象。她是一个吸血鬼,完全不需要生命之力,精灵也不是很偏爱死气,那么...
这应该是为了我。精灵淡淡的想到。
他对吸血鬼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碧绿的眼眸沉沉地直视前方,他面色冷漠,宛若一个精致的,无魂的雕像。
停顿片刻,似是猜到他的反应,吸血鬼头疼的以手扶额,叹了口气,“因为某些原因,你在家学习,我来充当你的导师。那么,今天我教你....”
话音未落,她蓦然转身,微微弯腰,手臂无比轻柔又迅捷地越过他的肩,在精灵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把他揽在怀里,额头相抵,温柔得仿佛拥抱了一个世界。黑袍如羽翼般陡然张开又无声合拢,吸血鬼的动作快得简直不可思议。
精灵的碎发被姗姗来迟的风凌厉又缠绵的拂过,飞舞不休。
吸血鬼笑盈盈的驱散了精灵手里即将发出的死灵系腐蚀魔法,促狭的眨眨眼,悠悠的补上未完的话:“....一个拥抱。”
今天,我教你一个拥抱。
精灵垂下眼帘避开吸血鬼透亮的眼眸,知道她可以在他暴起之前制服他,干脆放弃挣扎,任由她把头搁在自己肩上——只是他紧抿薄唇,一副不愉的模样,但这反倒让他多了点生气。
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他浅浅的呼吸擦过她的耳畔。很久很久以后,月松开了他,冰凉的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半强迫的让他直视自己:“这间卧室,我希望你与「弟弟」共同维护它的平衡——哥哥「米切尔」维护死亡之力,弟弟「泽拉斯」维护生命之力,好吗?”
这句话说的诡异,泽拉斯与米切尔难道不是同一人?泽拉斯本来就是米切尔,米切尔本来就是泽拉斯,为什么月要刻意区分?只有他们两人或者是三人知道,她的意思。
第一次,精灵精致的面庞上浮现了些许情绪波动,他微微睁大眼睛,绿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愕。
她点了点头,笑着起身,拉上卧室里的落地窗帘,缓缓离开了这间生死之屋,留下一句「晚安」在冷清的室里飘荡。
精灵探究的目光被吸血鬼吧嗒一声带上把手的门所隔绝。
湛蓝的魔法壁灯悄然点燃,它沉默而包容的注视着眼前之人——原来已暮色四合了啊。
他维持吸血鬼离开时的动作良久后,才像忽然被抽干气力般的瘫坐在地——或者说「瘫坐」也并不准确,他像忽然断线的木偶般,不由自主的跌坐于地。
他怔怔的望着天花板,目光涣散,他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不需要欢喜,我....不需要。
但他把手随意搭在额上,上面似乎还有她特有的温度驱之不散。羸弱的躯体经不起他的一夜不眠,它驱使着他上.床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就这样吧....精灵喃喃自语,先就这样吧。
他不需要被救赎。
米切尔不需要。
泽拉斯....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