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本《新学伪经考》
我入直军机处不久,所以未免比旁人辛苦些。老上级王文韶调任后,刚枢密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可是随着恭王薨逝,刚枢密并不受载湉信任,所以人事升降上并不依照常规办理,原本属于刚枢密的位子,交给了翁老爷子。出于厚道,我暂时仍然是刚毅的下属,但是明早他俩一交接,我的上司就是翁老夫子了。
这天刚枢密因为念了一串错别字,状元帝师翁同龢一如既往地纠正了他。
翁师傅也许认为当年他是刚毅入仕的“保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翁同龢相国并没有想到,就为了这事刚枢密积蓄多时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刚枢密和翁大人就这样吵了起来。翁同龢勒令刚毅把所有错别字都改好!
刚毅颜面尽失,把怒火撒在我身上,他拐着弯要我留下替他“检点官事”,我只得硬着头皮看完那一大摞官样文章。
因为刚大人的吩咐,我没赶上那天的朝会。不出所料的,今天朝上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我是到毓庆宫见“表弟”的时候才知道的。
我来到毓庆宫的时候,王总管和近侍太监们跪了一地,一只精美绝伦的砚台倾倒在载湉的书案上,乌黑的墨汁濡湿了桌案上雪白的宣纸,各种奏疏、文牒乱七八糟散落在御案四周。
我轻手轻脚走进去,却看见表弟抱着亨利亲王送他的瓶子要往地上砸!
我那个心疼啊!您把它砸到这砖地上,它可就给毁啦!
这样想着,我顾不得还没行礼,冲上前去,抢下载湉手中的瓷瓶,“这是怎么啦?”
“砸它有损邦交是吧,反正这个砚台也被老头子打翻了,我就砸它好了!”
瓷瓶刚刚离手,愤怒的表弟又冲向桌边,举起那只砚台,墨迹沾满了他白皙的手。
“别砸!”我阻止道,“祖宗,您怎么了?”
载湉看见被他吓坏的我,也许是因为我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温柔,他终于轻轻放下手里的砚台,安静地坐了下来。
“反对!反对!我干什么他都要反对!别人反对我不生气,他反对我就是不能不气啊!”
王总管知道调解成功了,他的几个伶俐的徒弟迅速把地面上乱七八糟的文书收好,然后退了出去。
毓庆宫里没别人了,我的不算“独对”的“独对”,开始了。
载湉恼怒至极,坐在桌边,气咻咻地数落着翁老爷子:“车子!你说,你说!我让他干什么了?我就是让他找张荫桓去要康先生写的《新学伪经考》,然后呈给我看一下嘛!他推三阻四,先是说康先生什么‘居心叵测’,后来又说没接到总署的命令,后来我彻底火了,把他提溜到这儿,勒令他马上找张大人要,他居然把我砚台给泼了,还说我自己每天能见张大人,为什么不自己要啊?”
“气死我了,这个老爷子……我忍他很久了!”载湉越说越生气,抓起一本奏折又扔出去。
我转手接住了他抛出的奏本。然后缓缓开导他道:“翁师傅对你最真心!我都看出来了,你怎么还和他生气呢?”
“刚毅他们都在呢!当着他们的面,老头为什么不给我留点面子?”
“他把你当亲人待呢,自然骄纵一点儿嘛。”
载湉点头,“小时候是!现在我真不知道了!”
“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载湉叹了一口气,彻底冷静下来,缓缓说道:“我刚进宫那会儿最讨厌读书!为了一篇文儿念多少遍,我经常和几个师傅相争。书房被我搅得鸡飞狗跳的!六岁的时候,我记得清楚着呢。那时候天很热,可是我身边的太监还是怕我穿得太少会着凉,所以大夏天让我穿着裘皮袄。我是小啊,可我也知道热呀!我就一直想脱了那件衣服,可是太监怕受太后的责罚,硬是把我按在地上,就是不让脱!”
“后来翁师傅帮您脱了它,对吧?”
“老爷子那时年轻着呢。他帮我把衣服扒下来,还好好训斥了那些太监。从此我读书就特别用心,他让念多少遍就多少遍!我为什么呢?还不是图他开心!”
我听了他的话,心软下来,劝道:“那就是了,他和张大人政见不和,你少让他俩见面就是了嘛。”
“哎!我记得有一年他回家祭祖,离开了好几个月呢。我多想他呀!他回来了,我就拼命读书,不就是想让他开心?!”载湉的怒火消减了一些,对我道:“你看,他被人弹劾了,我理都不理。现在张大人被弹劾了,我要他帮人家说说话,他愣是没理我!人家张荫桓处理外交事宜有功,他愣是拦着我不让给他发宝星,我一怒之下,故意跟他作对,赏了张大人三等第一宝星!”
“那您为什么就认为翁师傅一定会支持张大人呢?”
“因为张大人支持变法,我也支持,而老爷子必须支持我!”
哎,我心里哀叹,翁师傅只是一位老儒,他心里未必倾向变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