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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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尽焚薪柴,无待春耕

“只是——”

卞芸的目光迎上曹操审视的视线,没有丝毫退缩,眼底深处是一片沉静的、近乎悲悯的湖泊,“天寒地冻,万物萧杀。此时若尽焚薪柴,固然能驱一时之寒,却恐……待到春耕之期,无柴可续,无火可生。万物复苏,终需留些根本,以待……春暖花开之时。”

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常事。没有一句求情,没有半个字提及名单上的名字,更没有指责曹操的杀戮。她只是讲了一个道理,一个关于寒冬与春耕、关于薪柴与根本、关于毁灭与生机的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承认了曹操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也暗示了那些待死之人,其命运本就在他一念之间。

天寒地冻,万物萧杀——点明了当前肃杀酷烈的环境。

尽焚薪柴,恐无以待春耕——最核心的隐喻!

杀戮如同焚烧,能立威,能震慑,能解一时之恨,但过度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尤其是对妇孺,就如同在寒冬里将取暖的柴禾也一并烧光,待到需要休养生息、播种希望(春耕,象征兖州未来的稳定和发展)时,便失去了根基,失去了民心所向的“火种”。那些看似无用的“薪柴”(妇孺),或许正是未来凝聚人心、恢复生机的微弱火苗。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三人凝固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曹操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额角的青筋在烛光下微微跳动。他死死盯着卞芸,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仿佛要剖开她平静的外表,直刺她灵魂深处,看看这番话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心机和算计。

盛怒之下被强行打断的杀意,与卞芸话语中那近乎冷酷的“根本论”在激烈地冲撞。他想怒吼,想斥责她妇人之见,想让她立刻滚出去!但话到嘴边,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死死堵住。

荀彧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但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深处却骤然爆发出难以言喻的震惊光芒!他方才苦谏未果,正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卞夫人这番话,看似温和家常,实则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要害上!她用一个“薪柴”的比喻,将滥杀的隐患和保留根基,尤其是妇孺,代表着家族延续和人伦底线的必要性,阐述得如此直白又如此含蓄,如此切合一个“关心家计”的妇人身份,又如此直指乱世立国的根本!

这……这岂是寻常内眷能有的见识和胆魄?

时间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冻结了。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曹操的目光,终于缓缓从卞芸脸上移开,落在那碗依旧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莲子羹上。清亮的羹汤,几颗饱满的莲子浮沉其中,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

忽然,曹操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份名单,而是粗暴地一把抓起那只青玉碗!

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几卷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

荀彧心头一紧。

卞芸依旧垂手而立,眼睫微颤,却纹丝不动。

曹操看也不看那散落的竹简,抓着碗,仰起头,如同牛饮烈酒一般,将那碗尚有余温的莲子羹,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滚热的羹汤顺着他的喉咙滑下,烫得他眉头紧锁,动作却毫不停顿,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凶狠。

“砰!”

空碗被他重重地掼在书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玉碗边缘甚至磕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几滴残羹溅到了那份死亡名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滚出去!”

曹操的声音如同破锣,嘶哑、干涩,带着被羹汤烫过后的灼痛感和一种强行压抑的暴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虚空,没有再看卞芸一眼。

卞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随即恢复平静。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那被污损的名单,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只是极其恭谨地、无声地对着曹操的方向,深深地福了一礼。动作标准而优雅,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顺从。

然后,她转过身,裹紧了斗篷,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杀伐之气、羹汤甜香和浓重墨味的书房。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风雪立刻将她吞没。寒意刺骨,但卞芸却感觉后背一片冰凉,方才短短片刻的对峙,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快步走在回廊上,脚步依旧沉稳,心却如同沉入了万丈冰窟。那句“滚出去”和摔碗的声响,如同重锤,砸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回到自己院落的书房,炭火依旧温暖,但卞芸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疲惫地坐下,望着案上那份誊写了一半的名册,墨迹在烛光下仿佛凝固的血。她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任由绝望的寒意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漫长的时间。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脚步声。

“夫人……”是贴身侍女阿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

卞芸猛地回神,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阿萝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快步走到卞芸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气声急促地说道:“夫人!方才……方才前院荀令君身边的亲随,悄悄递了话过来……说……说名单……改了!”

卞芸霍然抬头,眼中死寂的冰层瞬间碎裂!

“荀令君亲自执笔……划去了……划去了张邈寡嫂郑氏、张超幼女张瑛……还有另外五个尚在襁褓或未满十岁的女童名字!只说是……‘身怀六甲、幼弱不堪,暂押柴房,以待后审’!行刑……照旧!”

“以待后审”四个字,如同天籁!这是缓兵之计!是荀彧在曹操那雷霆般的“滚出去”之后,在摔碗的暴怒缝隙中,抓住卞芸那番“薪柴”之论留下的唯一生机,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斡旋!

卞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猛地冲上眼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失态。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知道了……去……去准备些厚实的旧衣被褥,还有……干净的热水和伤药……悄悄的,送到……柴房去。”

“是!夫人!”阿萝眼中也闪着泪光,用力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带着一种轻快。

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呼啸着,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吞噬。

刺史府后院角落那间废弃的柴房,门窗破败,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冰冷的地面上,只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七八个身影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女人们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或护着自己的肚子,如同待宰的羔羊,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将这里彻底淹没。

突然,柴房那扇破旧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更猛烈的风雪,也带进了一道纤细却不顾一切的身影!

是云袖!

她怀里紧紧抱着几件半旧的厚实棉袄,腋下还夹着一卷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褥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头上白天磕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此刻又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激动而微微渗出血丝。她的脸颊冻得通红,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光芒!

“夫人!夫人开恩了!你们……你们暂时不用死了!暂时不用死了!”云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在死寂的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把!她几乎是扑到那群呆滞的女眷面前,语无伦次地喊着,手忙脚乱地将怀里的棉袄往她们冰冷僵硬的身上塞,“快穿上!快!有衣服了!有被子了!是夫人……是夫人让送来的!还有热水和药……马上就送来!”

蜷缩在角落里的郑氏,原本麻木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袖,又看向她塞过来的棉袄。她下意识地伸手触摸那粗糙却厚实的布料,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冻僵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她护着小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紧紧抱着约莫两三岁男孩的妇人,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云袖,又看看怀中被冻得小脸青紫、气息微弱的孩子,死灰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

“夫人……夫人……”云袖的声音哽咽了,她猛地转过身,朝着主院书房的方向,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额头再次狠狠磕了下去!

“咚!”

沉闷的声响在破败的柴房里回荡。

“云袖代她们……谢夫人活命之恩!”她嘶喊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恐惧、绝望和此刻汹涌的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了再也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柴房外,风雪正急,漫天席地,将整个鄄城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纯白里。那呼啸的风声,似乎要将这人间所有的悲泣与庆幸,都彻底吞噬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