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建安五年的冬天,兖州鄄城,似乎比往年更冷,冷得连骨头缝里都结了冰。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头,终于在一个傍晚,撕开了口子,鹅毛大雪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雪片又密又急,在呼啸的北风里打着旋,很快便将房舍、街道、城垛覆盖上一层刺眼的白。
刺史府后宅的书房里,炭盆烧得很旺,毕剥作响,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寒气。
卞芸坐在案几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名册,竹简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她的手很稳,执着一支细毫笔,蘸着浓墨,在一笔一划地誊写着什么。
墨是新磨的,带着一股清冽的松烟气息,但在这温暖的室内,却隐隐约约,似乎总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那是从城西刑场的方向,被风雪裹挟而来,无孔不入的血腥气。
一个时辰前,那里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胆寒的“肃清”。
曹操的屠刀,终究还是以最残酷的方式落下了。张邈、张超兄弟,连同其三族男丁,血染刑场。罪名是勾结陈宫、金尚,意图颠覆兖州。
行刑的号令声似乎还在风雪中回荡,刽子手刀锋落下时的闷响,混杂着濒死的惨呼和围观人群压抑的惊喘,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消息如同瘟疫,瞬间传遍了全城,也沉沉地压在了这座刺史府邸每一个人的心头。
卞芸的笔尖悬在竹简上方,微微颤抖着。她的目光凝固在名册的某几行上,那墨色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化作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她的眼睛,她的心。
“张氏女眷:张邈妻刘氏、妾李氏、张超妻陈氏、幼女张瑛(年七岁)、张邈寡嫂郑氏(身怀六甲)……”
七岁……六甲……
卞芸的呼吸窒住了。她认得这些人!
张邈寡嫂郑氏,前月还曾随其他女眷来府中问安,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手习惯性地护在微隆的小腹上,那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还有那个叫张瑛的小女孩,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曾躲在母亲身后,偷偷看她发髻上的珠花……她们的脸庞在卞芸眼前清晰地浮现,与名册上冰冷的名字重叠,又被刑场上喷溅的鲜血无情地覆盖。
窗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
就在这呼啸的风声里,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啜泣,如同游丝般钻了进来。那哭声压抑到了极点,仿佛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恐惧,又被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卞芸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声音来自窗外回廊的角落。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沫灌了进来,扑在她脸上。借着廊下昏暗摇曳的风灯微光,她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廊柱下,正是侍妾云袖!
她穿着单薄的夹袄,整个人几乎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却还是有那无法控制的悲鸣从指缝间漏出。
她的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洁白的积雪上,赫然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云袖,是去年兖州初定时,曹操部下一位阵亡的低阶军官的女儿。那军官,曾是张邈的旧部,后来才归顺曹操。张邈待其旧部素来宽厚,颇有恩义。云袖的父亲战死后,因其身份敏感,家中无人照拂,曹操便将其收入府中为侍妾,也算是一种安置和监视。
此刻,她是在为谁哭?为那刑场上身首异处的张邈兄弟?还是为那些即将步上黄泉路的张氏女眷?
“夫人……”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喊,在风雪中断续地传来,“求求您……救救她们……救救她们啊……”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卞芸的心底。
云袖抬起头,额上那片血痕在雪光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她望向卞芸窗口的方向,眼神空洞而绝望,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卞芸“砰”地一声关上了窗,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那绝望的视线和哭声。她背靠着冰冷的窗棂,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痕,几乎要掐出血来。
救?如何救?拿什么救?
那是曹操亲自下达、荀彧亲手核定的名单!是“首恶必办”的雷霆之怒!是兖州新政权的铁血基石!她卞芸,一个内宅妇人,凭什么去撼动这架刚刚启动、沾满鲜血的杀戮机器?
一个不慎,非但救不了人,恐怕连她自己,连同这府中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都要被碾得粉碎!
书房里炭火依旧温暖,名册摊在案上,墨迹未干。
云袖额头的血痕,郑氏护着小腹的手,张瑛怯生生的眼睛……无数画面在卞芸脑中疯狂闪现、撕扯。那丝萦绕不散的血腥气,仿佛更浓烈了,浓得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这窗外的寒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粉身碎骨!
卞芸猛地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彷徨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取代。
她没有再看案上的名册,也没有再理会窗外绝望的哭泣。她快步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厚实的深色斗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遮住了单薄的衣衫,也遮住了脸上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屋的暖意和血腥气都吸入肺腑,转化为支撑自己的力量。
推开书房门,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刀,瞬间割面而来。风雪立刻灌满了她的斗篷,吹得她身形微微一晃。她没有丝毫停顿,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入了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鹅毛大雪瞬间沾满了她的斗篷和发髻,脚下新积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刺骨的寒意穿透厚重的衣物,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目标明确——
前院,曹操的书房。
风雪如怒,将整个刺史府裹在一片混沌的白色里。
回廊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射下鬼魅般的光影。卞芸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而孤绝,深色的斗篷在纯白的世界里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风声呼啸,淹没了世间其他一切声响,也似乎暂时隔绝了身后那个绝望的小小院落。
前院曹操书房的门窗紧闭,却依旧透出明亮的烛光,在风雪弥漫的夜色中如同一个倔强的灯塔。卞芸的脚步在回廊的尽头停下。她没有立刻上前叩门,而是将自己隐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如同一块融入夜色的石头。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冻得她手脚几乎失去知觉,但她的感官却异常敏锐。
书房内,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名单,都核对无误了?”
是曹操的声音,沙哑,冰冷,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余怒未消和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张邈、张超的亲信余党,一个不留!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让他们知道,背叛我曹操的下场!”
“主公明鉴。”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是荀彧。
他的语调依旧从容,带着谋士特有的冷静,但卞芸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紧绷,“名单已再三核实,绝无遗漏。参与陈宫叛乱、依附金尚的核心党羽及其家眷男丁,皆在此列。只是……”
荀彧的声音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女眷及幼童人数众多,尤其是张邈寡嫂郑氏,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若尽数处置,恐……”
“恐什么?”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打断了荀彧的话,带着浓重的戾气,“妇人之仁!陈宫叛我时,可曾想过妇孺?!张邈引狼入室时,可曾顾念过兖州妇孺?!此等乱臣贼子,死有余辜!其家眷血脉,便是祸根!今日不除,他日必成肘腋之患!此事不必再议!明日午时,名单之上所有人等,一律处决!我要让整个兖州都看着,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砸下,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震得门外的卞芸心头剧颤。屏风后摇曳的烛光,将两个男人争执的剪影放大投射在窗纸上,曹操挥斥方遒的暴怒姿态,荀彧躬身进谏却最终沉默的轮廓,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权力图景。
斩草除根……一律处决……
这些冰冷残酷的字眼,彻底碾碎了卞芸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荀彧心中那份沉重的无奈。他或许也看到了其中的不仁和隐患,但在主公盛怒之下,在兖州立足未稳、亟需铁腕震慑的当口,任何“仁慈”的谏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能再等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涌起,压倒了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卞芸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渣,一路刺痛到肺腑深处,却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她不再犹豫,从阴影中一步踏出,径直走到书房门前。
“吱呀——”
厚重的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冷冽的风雪气息,瞬间打破了书房内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
烛光骤然明亮,将卞芸裹挟着风雪的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地板上。她鬓角沾着未化的雪花,脸色被寒气冻得有些发白,深色的斗篷上落满了雪沫,整个人带着一股从冰天雪地中闯入的凛冽气息。
曹操和荀彧同时转头看向门口。曹操的眉头立刻拧成一个深刻的疙瘩,眼中是毫不掩饰被打扰的愠怒和一丝审视的锐利。荀彧则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
卞芸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房内瞬间冻结的空气和曹操眼中那几乎要噬人的怒火。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身上未散的寒气,泄露了她方才在风雪中跋涉的痕迹。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摊开在案几上那份墨迹犹新、仿佛还散发着血腥气的名单上停留片刻。
她径直走向书案,将一直紧紧拢在斗篷下的右手伸出。手上稳稳端着一只青玉小碗,碗口氤氲着温热的白色雾气。那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莲子羹,清甜的香气在浓重的墨味和压抑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格格不入的暖意。
“夫君,”卞芸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珠,打破了死寂,“更深露重,雪大风寒。妾身熬了碗羹汤,驱驱寒气。”她说着,动作自然地将那碗温热的羹汤轻轻放在曹操面前堆满竹简的案头,恰好就在那份死亡名单的旁边。玉碗温润的光泽,与竹简的冷硬、墨迹的漆黑,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
曹操的目光死死钉在卞芸脸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怒火、被打断思路的烦躁,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审视的冰冷。他在判断,判断这个女人此刻闯进来的真正意图。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来为谁求情?还是……另有所图?
卞芸恍若未觉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她放下羹汤后,甚至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摊开的名单——仅仅是一扫而过,快得如同掠过水面的一阵风,没有半分停留。然后,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曹操那张因愤怒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卞芸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房间里,“夫君执掌兖州,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乃万民之幸。只是……”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如同琴弦绷紧前那短暂的蓄力。曹操眼中的戾气几乎要喷薄而出,荀彧垂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