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天津特大金融诈骗案
一万块压倒一家公司
1928年的9月,天津协和贸易公司,这家曾一度被誉为“国人自办对外贸易的骄傲”的企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谁都没有料到,一家业务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贸易公司,竟会因区区一万元现金的提取而倒闭,继而演变成一场金融风暴。
而在这场金融风暴的背后,是无数的诡谲和狡诈构筑成的诈骗网,不仅涉及当地社会名流,更是牵连京、津、沪,以及数十家中外银行和公司,最终酿成了民国初年最大的金融诈骗案。那么,这起事件是从何而起的呢?
1928年秋,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家客户来到协和贸易公司,要求提取一万元的现金存款。协和的职员像往常一样,开出一张由实业银行贴兑的支票,似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结果,当客户拿着这张支票去银行支取现金时,却被冷冷地拒付了。
客户有些恼火,匆匆返回协和。协和的工作人员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重新开一张支票吧,不过要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兑现。”
按照金融界的规矩,星期六下午一时半之后,银行便不再对外营业。
“不行,我急需现款,无论如何不能等到星期一。”客户的态度坚决,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协和的职员们面面相觑,心里忐忑不安。他们试图安抚客户,但无论怎么劝说,对方都坚持要现金,甚至坐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客户本以为自己表现出的强硬态度会让协和妥协,但他万万没想到,协和当时竟连这一万元的现金都拿不出来。
消息如同飓风般迅速传遍天津的金融圈,协和贸易公司内部空虚,连一万元现款都无法支付的消息不胫而走。市场瞬间陷入混乱,银行、钱庄的经理们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夜幕降临,天津的街道上人影稀疏,但协和贸易公司总经理祁初奚的家中却灯火通明。一批银行、钱庄的经理们不约而同地赶到这里。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给协和贷了款,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如今协和的风波,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祁初奚的小老婆家中依旧富丽堂皇,但祁初奚本人的神情却与往日大相径庭。他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祁初奚,协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一位银行经理忍不住开口,声音中透出些许不安。
“祁总经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协和究竟亏了多少?”另一个人紧跟着追问,语气更加急促。
祁初奚仍旧沉默,显得无比颓丧。
他的沉默让在场的经理们更加恐慌,有人甚至忍不住泪流满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深夜12点已过,但没有人愿意离开。茶凉了,饭菜也无人动筷,他们只想从祁初奚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但是祁初奚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透露半点消息。他心中早已盘算着脱身之计。
“抱歉,抱歉,我去趟厕所。”祁初奚突然站起身,低声说道。
屋内的经理们虽然心生疑虑,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结果,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过去,祁初奚却迟迟未归。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去厕所查看,却发现祁初奚早已从后院翻墙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协和贸易公司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他们迅速派人分头守住祁初奚的家、协和贸易公司的办公室、仓库以及瑞通洋行,试图阻止祁初奚转移财产。
第三天,星期日刚刚过去,中国银行便联合中南、金城、大陆、盐业、中国实业、上海银行,以及外商中华懋业、法华银行等,召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债权人大会。会议上,各家银行纷纷报出对协和贸易公司的贷款数额,数字一经披露,全场哗然——竟然高达900多万元!这在当时,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堂堂一个贸易公司,债务亏损到连一万元都能充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协和贸易公司的崛起之路
20世纪初的中国,正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阴霾之中。对外贸易这块肥肉,一直被外商洋行牢牢把持。他们将中国的土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往海外,又将国外的工业品高价倾销到国内市场,从中获取巨额利润。中国人想要在这片领域中分一杯羹,几乎比登天还难。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破了这种僵局。帝国主义列强忙于战事,无暇东顾,对中国的控制也因此松弛了下来。就在这个微妙的时机,中国的民族资本开始蠢蠢欲动,试图在对外贸易的领域中撕开一道口子。
祁初奚,便是这场变革中的一位主角。1880年,他出生在福建的一个普通家庭,早年曾远赴英美留学,学成归国后,进入华昌贸易公司任职。正是这段职业经历,让他结识了“永久黄”化工集团的总经理范旭东。
范旭东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委托华昌从印度进口麻袋,祁初奚便借此摸清了整个业务的渠道。祁初奚天生有一副捞钱的好头脑,他很快向范旭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与其通过华昌进口麻袋布,不如直接从国外采购。这样既能保证质量,又能大大降低成本。他还主动请缨,愿意为久大盐业公司组织一家专门的公司,负责这项业务。
范旭东听后沉吟片刻,觉得这个提议确实可行。祁初奚有能力,有魄力,善于交际,正是他需要的人才。于是,范旭东点头同意了,并拿出了两万元作为起步资金。就这样,1918年的秋天,协和贸易公司在天津英租界的一间杂货店楼上悄然开张。祁初奚担任经理,公司附属于久大盐业公司,专门负责为久大进口麻袋布。
起初,协和贸易公司的经营情况相当不错,不仅为久大盐业公司提供了优质的麻袋布,还赚了不少钱。但祁初奚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一直在谋求更大的发展,试图将协和打造成一家独立的贸易公司。范旭东却渐渐察觉到了祁初奚的野心,他精明地判断:祁初奚虽然能干,但华而不实,难以掌控。于是,双方的合作仅仅维持了三年。1921年,协和贸易公司正式脱离久大,成为祁初奚独资经营的独立企业。
独立后的协和贸易公司,业务范围迅速扩展。除了为久大盐业公司进口麻袋布外,还开始出口桃仁、肠衣、花生、皮张等山土货,同时进口面粉、大米、小五金等货物。在最初的几年里,祁初奚的确一心一意地谋求公司的发展,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到1922年、1923年,协和贸易公司的资本已经积累到了20多万元,办公地点也由大沽路搬到了摩西路新建的大楼中。协和的名声越来越响,成为银行界争相贷款的对象。
在当时,进出口贸易对银行资金的依赖性极大。协和贸易公司凭借着金融机构提供的抵押放款、打包放款等,获得了大量的营运资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尽管公司的注册资本仅有20万元,但实际经营的生意额却高达百万。外贸行业的资金周转快,利润高,只要客户可靠,银行都乐于提供贷款。当时的天津,对外贸易虽然活跃,但大多由外商垄断,他们与外商银行合作,从不给中国金融机构插手的机会。协和贸易公司的崛起,无疑给中国金融机构带来了新的希望。
祁初奚再次展现了他的精明,他充分利用银行的贷款,迅速将协和贸易公司打造成了一家闻名津、京、沪等地的国人自办大外贸公司。协和不仅在天津拥有总公司和仓库、加工厂,还在全国许多大城市设立了分支机构和采购站。一时间,协和的业务活动异常活跃,各类贷款源源不断地涌入,十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资金,都被祁初奚收入囊中。对于那些几千、几万元的小额贷款,祁初奚根本不放在眼里。当时,一些小银号、钱庄想要向协和放款,却因规模太小被拒之门外,最后只能几家联合起来,委托银行将资金贷给协和。
协和贸易公司的声势如日中天,甚至连著名的银行家徐新六也对其刮目相看。徐新六在天津视察时,曾经拜会了与协和关系密切的中华懋业银行总经理张伯龙。张伯龙豪气地向他承诺:“我可以把协和贸易公司的外汇生意分给你们一些,足够你们浙江兴业银行经营的了。”这番话,足以看出协和贸易公司在当时的影响力。
在天津金融界,祁初奚的名字如同一阵旋风,席卷了各大银行和钱庄。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金融机构,竟像众星捧月一般,争相向他献媚。抵押贷款、银行透支、信用贷款,这些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的事,到了祁初奚手中,却轻而易举,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协和贸易公司成了金融界的宠儿,祁初奚的权势也随之水涨船高。他的傲慢,也在这过程中逐渐显露无遗。
中国银行天津分行,这家在国内银行界数一数二的大行,对协和的放款时常在二三十万之间。主管放款的孙明哲,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每到贷款到期,他总是准时出现在协和,催促祁初奚还款。
孙明哲的行为,让祁初奚心里颇不痛快。区区二三十万,在他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必如此较真?协和平时对中国银行的优待还少吗?光是贷款的利息,就付了一大笔。
“如果中国银行这么不好打交道,那协和只好同你们清账了。”祁初奚轻描淡写地甩出这句话,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威胁。他心想,凭借协和的名声,孙明哲怎么也不敢放弃这块肥肉。各银行都在争相向协和贷款,中国银行难道会例外?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祁初奚的预想发展。中国银行经过一番研究,竟然同意了协和清账的要求。祁初奚心中一惊,但表面上依旧淡然自若。他随手甩出另一家银行的支票,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这笔账。当时的金融界,谁能不认为协和是一棵摇钱树?谁能不以与协和有贷款往来为荣?祁初奚的傲慢,正是建立在这种无往不利的权势之上。
为了争夺协和的生意,各家银行彼此戒备,互不通气。一时间,天津金融界流传着各种关于协和的传闻,但究竟它真实的经营状况如何,却无人知晓。祁初奚正是利用了这种信息的不透明,上下其手,将协和逐渐掏空。
祁初奚的生意经
协和贸易公司,这家曾经风光无限、被金融机构争相追捧的大公司,为何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答案其实早已埋藏在它的内部。表面上看,协和的业务风生水起,资本积累迅速,办公地点从杂货店楼上迁到了摩西路的新大楼,声名日隆。但这一切,不过是祁初奚用虚假手段堆砌出的海市蜃楼。真正的协和,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空壳。
祁初奚的手段,从早年开始就已显露端倪。他年轻时曾留学英国,后又转入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法律。他的头脑灵活,聪明过人,却不肯埋头于书本。枯燥的校园生活让他感到难以忍受,于是他几度改换地方,从英国的学校转到美国,又从哥伦比亚大学转到芝加哥大学。这种不安分的性格,让他早早学会了如何走捷径。
一次,他在大学图书馆借了一份英国刊物,无意中发现了一份他曾就读的英国大学的毕业生名单。祁初奚灵机一动,在名单上做了手脚,然后向学校宣称自己是那所英国学校的毕业生,并以名单为证。但校方不为所动,并且在中国留学生中宣布了调查结果,揭穿了他的谎言。祁初奚弄巧成拙,被开除学籍,狼狈回国。
创办协和贸易公司后,祁初奚的弄虚作假手段得到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他拉拢名人,尤其是金融界的闻人,试图壮大协和的声势。就在这时,中华懋业银行天津分行经理张伯龙进入了他的视野。张伯龙在天津金融界颇有影响力,祁初奚看准了这一点,开始与他拉近关系。张伯龙的加入,为协和贸易公司赢得了更多银行的信任,也让祁初奚的虚假手段更加得心应手。
张伯龙,宁波人,早年在华俄道胜银行担任买办,凭着过人的经商头脑,在天津金融界站稳了脚跟,名声显赫。后来,华俄道胜银行停业清理,张伯龙转投中华懋业银行,担任天津分行经理。他精通外汇业务,是第一个在天津开办外汇业务的中国人。当时,华商银行想要涉足外汇业务,大多都会向他请教。正因如此,张伯龙对与外汇业务紧密相关的进出口贸易格外热心。他极力主张扶植国人自办的进出口企业,因而与祁初奚一拍即合。
祁初奚心里明白,张伯龙在金融界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只要能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协和贸易公司就如同插上了翅膀。于是,祁初奚开始刻意结交张伯龙。他先是送给张伯龙一部分股本,邀请他成为协和的股东,随后又投其所好,尽心竭力地讨好他。
祁初奚暗中在法租界购置了一座洋楼,装潢得高贵华丽,连家具陈设都极尽奢侈。他还将张伯龙平日里宠爱的妓女安顿其中,作为一份特别的礼物。
一天,祁初奚邀张伯龙来到小洋楼。幽雅的环境、精致的建筑、富丽的陈设,让张伯龙如入梦境。尤其是当他看到心爱的女人娇笑着款款走来时,心中的喜悦难以掩饰。
的人,如果仅仅是金钱和美女的诱惑,以张伯龙在金融界摸爬滚打多年的精明,还不至于被祁初奚骗得那么惨。真正让张伯龙深陷其中的,是祁初奚的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祁初奚的聪明之处恰恰在于此。起初,他确实干过几件大事,把协和贸易公司的业务搞得风生水起。在张伯龙面前,他展现了过人的魄力和才干,再加上协和日渐崛起的业务,张伯龙深信祁初奚是外贸行业难得的人才,于是对他信任有加。他多次夸赞祁初奚能干,认为他定能成为华商进出口贸易的开路先锋,并带头向协和提供贷款。祁初奚则利用这些钱,暂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以高利率回报给懋业银行。
于是,无论协和是否真的赚钱,祁初奚都以“已经大赚”为名,以酬谢张伯龙的形式,给予他诸多个人好处。试想,既能从公事中获利,又能从私交中受益,张伯龙又怎会拒绝?就这样,张伯龙越陷越深,最后竟将自己约三四十万的家产也押在了协和。
祁初奚的手段不止于此。他先后拉拢了一大批对他极为有用的人物,包括交通银行董事长王正廷的侄子、原济南交通银行分行副经理王恭宽,段祺瑞的女婿、天津名流严修的孙子严仁曾,以及中南银行的王孟钟、佘福生等人。
为了笼络他们,祁初奚不惜本钱,或送汽车、洋房,或送股本,或高薪聘请他们到协和任职。最厉害的一招是,他鼓励这些人个人出钱投资,甚至由协和垫款做生意,盈利分利,亏损则记在协和账下。在利益的诱惑下,这些人纷纷落入了祁初奚精心编织的网中。即便后来有人察觉到协和的亏损和骗局,也因利益关联而装聋作哑,闭口不言。
在内外一片交口称赞声中,协和取得金融界的贷款越来越容易。祁初奚利用这一便利条件,大肆开展业务。起初,他确实赚到了一些钱,但随着洋行势力的卷土重来,在激烈的竞争中,协和的获利日渐困难。祁初奚却不思改进经营方式,反而走上了投机的道路,企图以捷径牟取暴利。
他收购桐油、大豆、花生等货物,装船运往国外,却不像常规那样先找好买主,而是冒着价格暴跌的风险,沿途出售路货或现货。只要不出意外,这种方式的获利远高于出售期货。
祁初奚心想,哪会有那么多意外?只要先赚到钱,又有银行做靠山,随时可取的贷款让他毫无资金周转之忧。于是,他放手将一船船货物运往欧美。利用别人的钱,多做生意,只要生意做得大,还愁没有钱?这是祁初奚做生意的原则。有时,遇到洋行竞争,他甚至不惜做赔本生意。一时间,协和贸易公司的业务显得格外繁忙,成交额和结汇额高得惊人。为了拉住这些大客户,祁初奚付出的利率也很高,出手大方。这使华商银行争先恐后地向协和提供贷款。
即使到了后期,协和亏损严重,祁初奚依然为它制造出一种业务繁盛不衰的假象。有时,他甚至玩起从一家银行贷款,又将款项存入另一家银行以壮声势的把戏。
内部亏空严重
祁初奚的排场,向来是天津城里的谈资。他用金钱堆砌出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塔,而他自己,便是那塔尖上最耀眼的存在。高额的利息,他随手一挥便付给银行;从不知吝啬为何物,广交四方,出手阔绰。他的手段,远不止于此。那些留学归来的才子佳人,被他高薪招揽,成了协和贸易公司的门面。协和的高级职员,出入皆是以小轿车代步,这在当时的华商公司中,简直是闻所未闻。办公室里的设备,更是奢华至极,旁人连看一眼都觉奢侈。
祁初奚的奢靡,远不止于公司。他的家,才是真正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方。那是一座豪华至极的宅邸,规模与气派,只有大洋行的大班才能与之比肩。曾有一位银行职员,因公务有幸在祁家享用了一顿早餐。事后,他与人谈起时,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连声说道:“真是开眼了,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这样,“协和排场大,祁初奚阔绰”的名声,在天津金融界传得人尽皆知。协和贸易公司像一座金光闪闪的山岳,吸引了无数人去挖掘财富。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座金山不过是祁初奚精心虚构的海市蜃楼?
直到协和即将倒闭的消息传开时,人们仍然难以置信。尤其是天津金融界的银行和钱庄经理们,更是震惊不已。就在几天前,上海商业银行天津分行的范季美刚刚付给祁初奚10万元的信用贷款;中国银行天津分行总经理卞白眉甚至在协和倒闭的当天上午,还贷给他7万元抵押放款。至于张伯龙,更是坚信协和能够渡过危机,甚至用几十万的家产为祁初奚作保。但事实终究无法改变。
协和贸易公司的辉煌岁月,其实极其短暂。1924年以后,亏损便时有发生。之后的几年,几乎成了协和的灾难。虽然帝国主义卷土重来,外部环境的确带来了巨大压力,但真正将协和推向绝境的,还是祁初奚的胆大妄为。
1925年,中国花生有望丰收,祁初奚视之为千载难逢的商机,立刻飞往美国,谋求大宗出口。行前,他四处联系,大肆宣扬。“中国的花生大王即将访美。”“中国最大的花生出口商祁礽奚即日抵美。”这些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仿佛祁初奚已是花生界的传奇人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1926年,祁初奚在旧金山受到热烈欢迎,当地商会为他设宴款待。美商们闻风而来,纷纷对中国的土特产品表现出浓厚兴趣。祁初奚似乎被这一切冲昏了头脑,尽管当时花生价格并不理想,他仍是不停地签下订单。协约书像纸片一样从他手中流过,像是在展示他“花生大王”的风范。美商们满意而归,祁初奚也顺利拿下了大批订单,皆大欢喜。
祁初奚心满意足地回国了,不仅带回了大批订单,还在美国成立了一家协和代理公司。外商的信用证一张接一张地开到了银行。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然而,当花生收购的季节到来时,祁初奚却傻眼了。国内花生的收购价格远高于他的预期。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次等品装上了开往美国的货轮。
美国客户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收到花生的他们勃然大怒,纷纷要求索赔。最终,祁初奚只能以赔款了结这场闹剧。
第二年,祁初奚再次在花生贸易上做起了文章。这次,他吸取了教训,试图通过控制花生的收购价格,避免重蹈覆辙。花生尚未种下,协和便派人到产地活动,向农民预付定金,预购花生。祁初奚满心以为,到了收获季节,他就能垄断市场,圆他“花生大王”的美梦。
结果,事情并未如他所愿。夏去秋来,花生上市,协和派人如约收购,却遭到了农民的拒绝。收购价太低,他们宁愿退回定金,也不愿亏本出售。祁初奚只得以市价收购花生,如此一来,协和的卖出价与其他商家并无区别。
更糟糕的是,美国的花生经营商对协和已失去信任。几次交道打下来,他们对协和的花生质量毫无信心,价格也不具优势。最终,协和的花生生意成交寥寥无几。
即便如此,祁初奚依旧不肯罢手。他继续大张旗鼓地贷款,大量收购花生。协和的业务依旧繁忙,祁初奚甚至包下一整艘轮船,满载花生驶往美国。不明真相的人见了,无不赞叹协和又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然而,当货轮抵达美国时,当地当局却因花生质量低劣,拒绝让其上岸。由于收购人员的疏忽,整船花生早已发霉变质。祁初奚的这次投机再次失败,大把钞票如石沉大海。协和的亏损进一步加剧,桐油、桃仁等业务也接连失利。
表面上,协和的事业依然轰轰烈烈,仿佛一切如常。然而,祁初奚心知肚明,协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后的所谓经营活动,实际上已沦为一场围绕诈骗而展开的闹剧。
拆东墙补西墙
1925年,协和贸易公司已然陷入了内外两重天的境地。表面上,公司依旧光彩夺目,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吸引着各家银行纷纷慷慨解囊。然而在暗处,协和的经营却如一根即将崩断的弦,亏损日甚,资本日渐空虚。面对这种局面,祁初奚并未想着如何去改善经营,而是将目光盯向了别人的钱袋。他打起了抵押贷款的主意,开始了他的又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时的金融界,大部分贷款都是抵押贷款。可一个亏损累累的公司,哪里来得那么多抵押品呢?祁初奚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令人称奇的办法。1925年秋天,在他的精心操办下,瑞通洋行成立了。这家洋行名义上是由协和贸易公司与美国人康尼斯共同组建,号称资本50万元,双方各占一半。康尼斯担任经理,主要负责仓库业务及仓库内物品的押款业务。洋行一经成立,祁初奚便带着康尼斯遍访各家银行,展示瑞通的“实力”。
银行的人们无不眼前一亮。这是一家美国洋行啊,经理还是美国驻天津的副领事呢!在当时的崇美心理下,能与这样的洋行打上交道,简直像是攀上了皇亲国戚,谁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呢?然而,瑞通洋行不过是祁初奚精心设计的一个空壳公司。康尼斯虽然是前美国副领事,但此时他已辞职,祁初奚用高薪聘请他来担任经理。洋行号称资本50万,实际上康尼斯一分钱也没出,而协和的部分仓库和楼房被过户给了瑞通,就算是“协和”的投资。
瑞通洋行的工作人员,除了经理康尼斯和仓库负责人丸富是美国人,其余都是从协和调来的。瑞通的会计曾衡三事后回忆说,他根本不清楚洋行有多少资本,只记得缺钱了就从协和支取。显然,瑞通洋行不过是祁初奚用来装钱的袋子,它的任务只有一个:为协和开具仓库栈单,方便协和向银行抵押贷款。
协和虽然不再做花生生意,但桐油、桃仁、蛋黄的出口,以及面粉、小五金的进口依然不断。瑞通洋行的仓库里堆满了协和的货物,但这些货物的资金来源,正是各银行的贷款。祁初奚的计谋进行得异常顺利,瑞通洋行成了他的取款机,只要手头紧张,他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向瑞通索取账单。
“需要栈单?要多少?”只要祁初奚一通电话,瑞通的华方经理严仁曾便立刻满足他的需求。严仁曾从不会费事去仓库查看货物的实际情况,明知栈单是假的,也照开不误。后来他坦白自己的心态:“栈单是假的,是犯法的,我也知道。如果被人发现,上面有股东祁初奚、经理康尼斯,签字的都是美国人,我可以一跑了之。”
而美方经理康尼斯也对祁初奚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只要严仁曾开具栈单,他便照签不误。康尼斯甚至直言不讳:“开假栈单是骗人的事,也是犯法的。买卖是祁初奚的事,我虽然名义上是股东,但没出一块美金。亏损都是祁初奚的事。我是美国人,不干了可以回美国去,中国人管不了我。”
就这样,瑞通洋行开具的账单如雪片般飞向各大银行,为协和换来了一笔又一笔的贷款。有的账单根本没有对应的货物,有的以少充多,甚至有的一批货同时开出多张栈单,向不同银行抵押贷款。各家银行之间互不通气,盲目信任协和与“美商”串通,使祁初奚的骗局得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顺利运作。
协和贸易公司倒闭前夕,恰恰是它接受贷款最多的时候。就在协和倒闭前三天,上海商业银行天津分行经理范季美竟贷给了协和10万元。范季美是金融界的老手,曾留学日本,专攻金融经济,从业多年从未失手。原本他对祁初奚的经营作风心存疑虑,与协和保持谨慎往来。然而,眼见与协和往来的银行都获得了高额利润,协和的事业又不断“蒸蒸日上”,范季美终于难抵诱惑。在行内有关人员的劝说下,他铤而走险,结果成了祁初奚骗局的最后一个受害者。事后,范季美只得黯然离职。
就在协和出事的当天上午,中国银行天津分行经理卞白眉还在与祁初奚周旋。协和与中国银行的账目本已基本清理完毕,但祁初奚又找上门来,声称协和临时遇到资金周转困难,请求贷款。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如果中国银行不帮忙,协和难以过关,到时恐怕会牵动市面。”
这番话正戳中了中国银行作为国家银行的软肋。卞白眉担心协和的倒闭会波及整个金融市场,于是决定出手相助。他找来助手林凤苞和孙明哲商议,两人基于对祁初奚以往的了解,表示反对。然而,卞白眉最终还是顶着压力,贷给了祁初奚一笔巨款。
事后,中国银行派人到天津分行清查账目,发现亏损严重。所幸中国银行往年从协和获得了高额利润,与此次亏损基本相抵,卞白眉才得以幸免于难。
祁初奚失踪成谜
故事说到这里,张伯龙的命运便成了一出令人唏嘘的悲剧。在这场协和贸易公司轰然倒塌的闹剧中,张伯龙是那个被推至悬崖边缘的人,最后连自己也跟着坠入了深渊。
张伯龙与祁初奚的交往由来已久,堪称老友。经他手的中华懋业银行对协和的贷款常年保持在100多万元,日积月累,账目从未清理。1927年底,总行忽然下达指令,要求收回协和的一半贷款。这笔巨款,顿时成了张伯龙心头的一块巨石。祁初奚再想从中华懋业银行贷款,已不再像从前那般轻而易举。张伯龙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对协和封口。
可祁初奚哪里肯轻易放过他?协和的大宗贷款来源,一个是中南银行,另一个便是中华懋业银行。张伯龙既然已经被拖下水,祁初奚又怎会让他轻易脱身?为了继续从张伯龙手中榨取资金,祁初奚第一次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语气凝重,直接丢出一颗炸弹:“协和亏损了。”
祁初奚心里早已盘算清楚:协和还欠着张伯龙的银行100多万元债务,他就不信张伯龙不怕协和倒闭。祁初奚的策略很简单,既要给张伯龙施加压力,又不能把协和的实际情况全盘托出。要是把张伯龙吓跑了,以后再想从他口袋里掏钱可就难了。于是,他提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希望张伯龙再贷给协和30万,否则,协和唯有倒闭一途。
张伯龙果然中计了。他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协和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帮它渡过难关,将来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毕竟,协和贸易公司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个辉煌的大公司,怎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于是,张伯龙毫不犹豫地又拿出了30万。
中华懋业银行的总行急了,立刻派人前来查账。旧账未清,又贷新款,这显然是大问题。面对总行的质询,张伯龙进退两难,情急之下,竟提出以三四十万的家产为协和作保。这一举动,虽然是他在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但也透露出他对协和经营状况的乐观估计。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甩手走人。张伯龙的这一步,恰恰暴露了他被祁初奚迷惑得有多深。
但张伯龙的信任和牺牲并未换来协和的起死回生。协和倒闭后不久,中华懋业银行也被拖垮,债务高达130多万元。张伯龙家财散尽,名誉扫地,最终隐居苏州,郁郁而终。
协和倒闭的导火索,竟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区区一万元。对于协和这样一家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生意的大公司来说,一万元本该是九牛一毛。然而,这个小小的数字,却彻底撕开了祁初奚精心编织的骗局。协和贸易公司,这个看似强大的商业帝国,竟然连一万元现金都拿不出手。这背后的空虚,可想而知。
协和的倒闭,犹如在天津金融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各银行、钱庄顿时陷入一片惊慌,生怕被拖入无底深渊。协和倒闭的当天晚上,祁初奚便悄然失踪,留下一地烂摊子。债权人纷纷涌向协和的仓库和办公楼,试图清理资产。然而,仓库里的货物早已抵押出去,协和和瑞通的房地产也早已押给了美国花旗银行。真正属于协和的资产,几乎所剩无几。
银行经理们手中的账单,大多成了废纸。一夜之间,这些平日里沉稳自信的金融精英,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有人冲入货栈,抢掠货物。中南银行的王孟钟更是直接威胁祁初奚的小老婆,强行夺走她的金银首饰。每个人都想在淹没之前,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英租界当局迅速介入,封存了协和和瑞通洋行的仓库与办公地点。几十家银行、洋行组成的债权团,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清理工作。然而,由于各债权人之间矛盾重重,利益纠葛复杂,清理工作进展缓慢。在此期间,甚至发生了一场债权人与花旗银行之间的官司。协和抵押给花旗的房地产和一笔价值10万元的面粉,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华商债权人要求变卖后统一调配,而花旗则坚持要求十足偿付。官司先是在美国远东巡回法庭审理,华商债权人一度胜诉。然而,花旗不甘心,上诉至美国本土法院,最终如愿以偿。华商债权人的损失,也因此变得更加惨重。
故事的结尾,如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魇,终于迎来了清算的时刻。清理工作尘埃落定,结果却让人唏嘘不已。协和贸易公司遗留下来的债务,由于大量信用贷款缺乏凭证,这些债务根本无法追讨,债权人只能自认倒霉。至于其他款项,债权人最终也只能拿到象征性的两成到三成的偿付。
中南银行,这个与协和往来最密切的金融机构,损失最为惨重。它贷给协和的款项高达170多万元,相当于银行股本的一半以上。协和的倒闭,让中南银行元气大伤,整整耗费了十多年时间才逐渐恢复过来。经手此事的副经理余连生也因此受累,最终黯然离职。
中华懋业银行的下场同样凄凉。张伯龙经手贷给协和的130多万元,最终让这家拥有沪、京、汉、津多个分支机构的中美合资银行在协和倒闭的第二年宣告停业。张伯龙的结局,已无需赘述,这位曾经的金融精英,最终在苏州隐居中郁郁而终。
更有名的买办世家——王步洲、王采丞叔侄俩,也在这场风波中彻底衰败。他们为协和担保,从银行透支了70万元。协和倒闭后,王氏家族四分五裂,再也难有昔日的辉煌。王步洲、王采丞因无力偿还债务,不得不逃匿而去,从此销声匿迹。
东北军人组织的中原银行,本希望通过协和的高额回报赚取暴利,却不料协和倒闭后,中原银行也随之立刻停业。资本不大的它,贷给协和的四五十万元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凡是与协和有过往来的银行,几乎无一幸免。官方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盐业银行,华商的金城银行、上海银行、大陆银行、中国实业银行、中国兴业银行,以及外商的花旗、汇丰、麦加利、法华、华比、正金等几乎所有天津知名的大金融机构都蒙受了巨大损失。甚至中小行庄、贸易公司、货栈也难以幸免,纷纷被卷入了这场金融风暴。
然而,这场风波中最令人疑惑的,却是祁初奚的下落。协和倒闭的当晚,祁初奚便悄然逃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其他主要责任者,如王恭宽、康尼斯、严仁宽也纷纷不知所终。只有瑞通洋行的会计被迅速抓获,祁初奚的家属则被债权人团团围住,陷入困境。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祁初奚竟一度露面,声称自己愿意承担协和倒闭的全部责任。但他的露面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再次销声匿迹。据说,他在逃离前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已财产全无,将前往张少帅处寻求办法。”至于这“办法”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因为祁初奚一去再无音讯。然而,他的家属却因为这番话得以摆脱困境。
关于祁初奚的下落,坊间流传着各种猜测。有人说,他早有预谋,暗中将巨额资产转移,适时携款逃脱。甚至有人声称曾在上海见过他。至于那封信,不过是为了让家属摆脱困境的幌子。
也有人说,他确实去了东北。虽然协和欠了中原银行的钱,但祁初奚对东北军人的关系一直维护得不错,甚至可能早已暗中将债务还清。因此,事发之后,他便躲到了东北军人的庇护之下,使得债权人,甚至当时的中央政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无论真相如何,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祁初奚,这个金融诈骗案的主谋,在骗取了巨额钱财后,终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的混乱和无数受害者的无奈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