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无声的伪装
离职协议书在抽屉最底层压了半个月,陈默始终没敢告诉任何人。每天清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他依旧会像过去二十年那样,准时站在衣柜前,对着镜子系上那条褪色的藏青色领带。领带布料早已失去挺括感,结扣总在第三遍才能勉强打好,他望着镜中牵强的微笑,突然想起女儿雨桐第一次系红领巾时的慌张模样。原来有些体面,需要用一辈子的演技来维持。
第一个谎是说给父母的。视频通话时,母亲透过手机屏幕,目光紧紧锁住他眼下的青黑:“默啊,是不是又加班了?”他条件反射地把手机镜头对准斑驳的天花板,指尖微微发颤:“妈,公司接了个海外项目,最近要常驻机房。”父亲在一旁咳嗽着探过头,声音里满是关切:“注意身体,别总吃外卖...”话音未落,厨房突然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是妻子林悦在故意制造噪音,巧妙地掩盖了电动车钥匙碰撞的叮当声。
对女儿的隐瞒更需要精心设计。他把那件深蓝色骑手工装仔细叠好,藏在后备箱最深处,每次回家前都会在便利店的洗手间花十分钟用冷水洗脸,再往身上喷风油精,试图掩盖餐盒残留的混合气味。有次雨桐指着他手腕上的烫伤疤痕,天真地问:“爸爸怎么受伤了?”他笑着揉乱女儿的头发,语气轻快:“机房里的服务器太烫,跟你期末考的分数一样热。”小女儿雨欣却在他换鞋时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皱着鼻子说:“爸爸的鞋比幼儿园门口卖烤红薯的爷爷还臭。”童言无忌像把钝刀,在他心里划出细密的血痕。
真正的考验出现在周末家庭日。雨桐吵着要去爸爸公司参观,陈默连夜在二手市场租了间临时办公室,把过期的工牌重新塑封,又在墙上贴满从前的项目合影。当女儿们指着照片里那个穿着挺括白衬衫、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问“这是谁呀”,他轻轻摸着雨桐的头,声音有些发涩:“是爸爸的同事,他可厉害了,能让全世界的电脑都听话。”镜子里,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与照片重叠,恍惚间,他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模样。
最危险的时刻发生在家长会后。班主任单独留下他,神情严肃:“雨桐作文里写‘爸爸的电脑会发光’,可我发现她总在课间帮同学修电话手表。”陈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上周帮女儿重装学习机系统时,雨桐突然仰起小脸问:“爸爸,你不是说在公司修更大的电脑吗?”他慌忙打开儿童动画片,用夸张的音效盖过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深夜,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陈默正在核对账单。林悦指着外卖软件的扣款记录,欲言又止。他伸手按住妻子颤抖的手,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坚定:“再撑三个月,等雨桐生日过后...”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抽屉里的润喉糖早换成了最便宜的薄荷糖。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他藏在枕下的抗焦虑药物说明书,第 48条副作用写着“可能引发睡眠障碍”,却没说会梦见自己穿着工装出现在女儿的毕业典礼上,被所有家长的目光钉在耻辱柱上。
某个起雾的清晨,他骑着电动车送雨桐上学,险些说漏嘴。女儿突然指着路边疾驰而过的外卖骑手,好奇地说:“爸爸,那个人的衣服和你后备箱的好像。”陈默猛地踩下刹车,电动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弥漫的晨雾中,他瞥见车筐里歪倒的头盔,再低头看见自己的领带歪在一边,袖口还沾着昨晚送汤面时溅上的油点。雨桐疑惑地歪着头,他强笑着说:“傻孩子,爸爸怎么会穿那种衣服呢?那是美团叔叔的工作服,爸爸的衣服在这里。”他抬起手腕,让金属表带在晨光里闪光,那是结婚时林悦送的礼物,如今表带已经磨出毛边。
电动车在巷口转弯时,他听见雨桐在后座轻声说:“爸爸的手表比妈妈的好看。”雾气模糊了视线,他想起 17年前第一次戴这块表,在入职典礼上宣誓要“为科技事业奋斗终身”。现在表链上的刻字早已模糊,就像那些被岁月磨掉的誓言,只剩下每天清晨六点的闹钟,提醒他继续扮演那个女儿画中的、永远不会倒下的爸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招聘软件的推送:“40岁以上技术人才专属岗位——仓库管理员,需搬运重物。”他盯着“专属”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时,一张纸条从口袋滑落,是雨桐偷偷塞进来的:“爸爸加油,我考了双百分。”字迹歪歪扭扭,旁边画着穿西装的小人,胸前别着金色的工牌。电动车驶过早餐摊,他听见摊主对着电话大声斥责儿子:“都 30岁了还在家啃老!”蒸汽模糊了后视镜,他看见自己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眼,突然明白中年人的谎言,从来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是为了让镜子里的自己,还能相信那个关于体面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