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
海燕读大学时就是我的学生,平日里质朴腼腆、不大说话的她很有悟性,关于现代诗歌赏析的几次作业都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2011年,海燕来华中师大做访问学者;2012年,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的入学考试,再度成为我的学生。在读博之前,海燕对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已有一定的研读与思考,我期望她能顺着已有的思路在鲁迅小说的形式研究方面有所突破。读博期间,通过对学科前沿问题的学习和研讨、对鲁迅著译全集和近现代文化典籍及相关研究资料的潜心研读,以及对近现代史最新研究成果的吸收,她的博士论文的选题与立意逐渐变得深广起来,与我的预期及她自己的预期都有所不同。
学问总是产生于怀疑,当知识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时,眼界的扩展与思维的缜密也就改变了研究问题的角度。在海燕和我关于选题的交流中,她对那些曾经言之凿凿的结论产生了疑惑。她发现,人们在谈论鲁迅时那些耳熟能详的概念术语与鲁迅本人所要表达的含义往往并不相同,有的甚至相去甚远,诸如“个人”、“革命”、“科学”、“文学”、“启蒙”、“黑暗”等等。如何才能认识真实的鲁迅,在海燕看来,需要对这些基本概念术语进行重新检讨与阐释。对鲁迅思想脉络之形成的兴趣加上她始终葆有的对鲁迅作品文学性的热忱,使她最终选择了“黑暗”作为博士论文的重要支点。这个支点曾经是社会历史批评阐释鲁迅的重要概念范畴,也是从现代性角度解读鲁迅思想及作品的钥匙。前者聚焦鲁迅对社会、政治、文化事件和现象的批评,侧重社会政治批判层面的研究;后者把鲁迅当作一个个体的生命,聚焦生命个体在现代性体验中生成的各种情绪与思想,由此发掘鲁迅现代性体验的独特与深刻之处。从瞿秋白经典的“两段论”到毛泽东“三大家”的定位,包括胡风、冯雪峰在内的左翼批评家无不强调鲁迅对“黑暗世界”、“黑暗传统”、“黑暗势力”的暴露与批判,在社会学批评独步天下的时代,鲁迅关于“黑暗”的丰富体验被大大简单化或意识形态化。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出于对以往意识形态化的反思,再加之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作为鲁迅内在生命体验的“黑暗”又被赋予了凌驾于其他层面之上的突出位置,“深描”鲁迅个体黑暗这一矫枉过正的结果导致了对鲁迅的社会性与民族性思考的忽视。
关于鲁迅黑暗研究的这两个层面似乎被对立或被割裂了。本著的特点即在于尝试性地从学理上厘清这两个层面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本书作者眼里,鲁迅的形象是具体鲜活的。他生活在晚清到民国的时代,生活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他生活的时代里既有慈禧、光绪,也有李鸿章、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还有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等人物,既有变法也有革命。鲁迅为乡土传统与现代社会的双重张力所滋养,他的生命里有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有子曰诗云和声光电化,也有富士山上的樱花和上海滩的亭子间。这些复杂多元的生活体验正是鲁迅创作的背景和基础。本书作者不仅较为深刻地剖析了这种复杂的背景,且异常敏锐地抓住了“黑暗”作为统合这一复杂局面的关键词。通过对“黑暗”知识考古式的省察,她认为,这一概念社会学层面的批判内涵并不是古已有之的,而是清末民初的启蒙知识分子参照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对“黑暗中世纪”的命名与批判建构起来的,新文化运动“从黑暗到光明”的民族想象本身也是以西方启蒙运动为参照的。鲁迅黑暗体验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既接受了时代共名意义上的“黑暗”概念,又以其深刻的现代性体验发展、丰富了“黑暗”在人格心理学乃至民俗学方面的内涵。因此,本著独到地提出“黑暗”对于鲁迅来说是一个比“启蒙”更具包容性的概念这一观点,并在多方溯源、详尽考证的基础上有效落实了这一观点。本书把新文化运动中“黑暗”的建构与“中世纪的黑暗”关联起来,不仅让我们深入理解了鲁迅黑暗体验的广阔思想与文化背景,而且也能让人深切感受到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中外思想文化交流碰撞时的历史现场。立足于“整体鲁迅、民国鲁迅、文学鲁迅”,本著着力点是鲁迅丰富的黑暗体验与其文学主题和形式之间的深层联系。从黑暗体验的角度集中观照了鲁迅作品中“纪念”、“复仇”、“鬼神”的主题,既是符合鲁迅创作实际的,也是富有新意的,“纪念”主题中关于革命作为主流政治文化的思考、“复仇”主题关于鲁迅心理人格的剖析、“鬼神”主题与鲁迅对于现代启蒙史观的反抗等内容,都具有见微知著、发人深思的特点。
通过对鲁迅创作中借助意象、隐喻、象征等符号系统建立起来的形象系列、通过对鲁迅创作反讽修辞的深度剖析,本书较好地解决了黑暗这一命题观念和形式之间的联结问题。其中颇见功力的是作者对文本的细读功夫。在对鲁迅的黑暗体验形象化进行历时性透视时,她选取的“夜”这一意象,从鲁迅的旧体诗到文言论文、从文言小说到白话小说、从散文诗到杂文乃至日记、书信,凡涉及“夜”的尽数道来,可见她对鲁迅创作的谙熟程度。此外,她对每一阶段与之相对应的文体选择与创作心态的分析,也颇能丝丝入扣,透彻深入,融宏观视野与微观细读于一体,论述实在而有说服力。关于鲁迅杂文中的“戏拟”修辞、关于鲁迅小说中“不可靠叙述”的论述、故事伦理与叙事伦理的辨析等也都体现出这一特点。论文对《铸剑》《祝福》《呐喊·自序》等的细读也都是很有新意的。
申报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之后,海燕对于博士论文写作期间来不及深入思考的一系列问题进行了补充与拓展。如从源头上追溯了异域文学的择取标准与审美偏好对鲁迅黑暗书写的影响,探讨了鲁迅与清末谴责小说批判性继承的关系;在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的比较中,彰显鲁迅黑暗体验与书写的中国化特色;通过对鲁迅和嵇康的纵向比较,打开了一扇鲁迅与中国古代文化、文学深层联系的窗户。以上论点从不同方面补充了博士论文的疏漏,扩展了博士论文的内容,将鲁迅的黑暗体验与书写置于20世纪现代性的历史文化语境来考察,在更宏观的时空坐标中探析鲁迅作为现代中国人在文学、思想、审美上的独特性,学术视野更加开阔,成果内容更加坚实全面。
本著当然也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关于鲁迅内在精神结构的论述还可进一步提升至哲学的高度;鲁迅的黑暗体验与书写对于当代文学的影响也可进一步拓展;从新文学和鲁迅立场来考量鲁迅,反思、质疑的意识稍显不足。
海燕跟随我学习的四年,进步是非常明显的。记得一开始她喜欢率性为文,凭着灵感写论文,写完之后也不喜修改,投出去听凭编辑处置。读博第一年,我没同意她向外投稿,而是一篇文章反反复复让她修改了五遍之多、半年之久。如此以来,海燕渐渐悟得了学术论文的为文之道:积累资料时的厚积薄发、写作过程中的言之有物、修改过程中的精雕细琢,文章越写越顺,博士论文也完成得比较顺利。辛苦的付出终有回报,海燕的论文不仅获得了校外专家与教研室老师们的一致好评,在她回原单位工作之后顺利获批了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如今,项目结题,成果即将出版,希望海燕能再接再厉,在学术研究领域不断进步!
王泽龙
2021年8月3日写于桂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