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桥沈氏宗谱》之沈恒事迹证伪[1]
张如安
摘要:沈恒为慈溪师桥沈氏的一世祖。目前因宁波学界的广泛宣传,南宋沈恒的教育业绩已经广为人知。沈恒的事迹原载于《师桥沈氏宗谱》,笔者经过对该谱相关内容的细致考证,认为谱中所载宋元的文献材料全属于沈氏后人的伪造,由此证伪了沈恒的事迹。
关键词:沈恒;海隅书屋;沈师桥;师桥沈氏宗谱
沈恒(1110—1199)为慈溪师桥沈氏的一世祖。此人原本仅见于沈氏家谱中,鲜有人知。新编的《慈溪县志》据家谱资料为其列传,《宁波市志外编》中也据该家谱资料收录了几篇南宋人写的文章,从此知者日多。现代介绍和研究宁波历史文化的书籍中,沈恒其人已屡见不鲜,如薛秀霞的《宁波历史》、陈依元的《经济文化一体化——宁波迈向21世纪的选择》、辜筠芳的《宁波教育史》、傅璇琮主编的《宁波通史·宋代卷》等都介绍了沈恒的教育业绩。中国文史出版社地2009年出版的方东编著的《师桥沈氏史话》,做了更为全面的发挥。在未进行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沈恒的事迹被四处宣扬,几成定谳。笔者在《南宋宁波文化史》中,提出四明洛学的第四支由沈恒传入慈溪,并认为沈恒的主要贡献是创办了一所义塾,以传播伊洛之学。[2]笔者当时所依据的资料,来自于他人辑录的几则沈氏家谱资料,并未真正研读过《师桥沈氏家谱》,书写时随了大流,这是需要自我检讨的。尽管如此,笔者对沈恒其人的宣传仅基于谱牒的证据,心中不免存有些许疑问。因当时苦于《南宋宁波文化史》工程量浩大,一时腾不出手来对沈谱探个究竟。
《南宋宁波文化史》出版之后,笔者终于解脱出来,有机会阅读了天一阁藏本民国二年修的《师桥沈氏宗谱》。关于此谱,童银舫在《慈溪家谱》中著录云:“是谱体例严谨,书体齐全,史料丰富,堪称家谱之翘楚。”[3]笔者研读此谱,觉得明清部分相对可靠一些,而宋元部分则大不然,越看越觉可疑。笔者之所以研读此谱,自然是为了释解心头曾有的疑问,故直奔沈恒而去。初步考察《师桥沈氏宗谱》中有关沈恒的内容,主要出自南宋人杨宗卿的《重修海隅书屋记》、陆一瀛的《沈师桥志》、罗淳的《沈师桥记》、罗炳的《沈师桥记》以及《元至正谱序》等文,采摭这些文献资料而作的传,则集中塑造了沈恒的高大形象。然而在进一步的深入研读之后,笔者发现所谓沈恒的种种事迹,殊有重新加以检讨的必要。
为获得对沈恒其人的总体印象,笔者先抄录《师桥沈氏宗谱》卷三中的传记如下:
公讳恒,字维时,行三百八,师桥始迁祖也。世居河南沈邱县之凤林里。曾祖讳锺,字仲鸣,登进士,官著作郎。祖讳业,字显之,为温州永嘉县尉,卒于官。父讳远,字文通,遂家于永嘉之贴水桥,隐居不仕。生公,学宗二程,为伊川先生私淑弟子。宋建炎二年登进士第,授太常寺博士。扈从高宗南渡,累官太府卿。孝宗乾道初,转拜朝奉大夫兼督明州市舶司、管内劝农,赐金鱼袋。巡历边郡,见慈邑北乡鸣鹤海滨,土宇宽厚,可创第宅,因动考槃之思,遂于乾道六年(时公年六十一岁)致仕,居焉。孝宗皇帝有勅命,进阶一级,允归田里。开辟草莱,鸠材筑室,竟成佳壤。首尚礼义,敦洽教化。建塾于河之南,匾曰“海隅书屋”,义教士类(明漳洲黄石斋先生有《义学记》),授伊洛之传。又于淳熙十五年(时公年七十九岁)捐赀架桥,以通南北之从游者。门人万琦等题其桥曰“沈师”。同门罗淳、罗炳咸著《师桥记》刊于石。故所居之地名曰“沈师桥”。志于郡邑,名震寰宇,所自来也。公寿跻九十岁,德配方恭人,寿八十六岁。其生卒年月、营葬兆域并后嗣行字,俱详载世谱中。
这篇传记屡为人引用,沈恒的生卒年(1110—1199)亦出此处。那么这篇传记的可靠性究竟如何?笔者结合宗谱中其他材料,试析如下:
第一,关于沈恒的世系。《宗谱》卷一有一篇元人所作的《初修宗谱序》所述有一定的代表性。此文末署:大元至正二十四年甲辰岁仲秋之月,七世孙礼部员外郎圭孙序于叙伦堂。这个题署一看就知是假的。因为整个元朝时期,南人在政治上受到了歧视,浙人参与朝政者十分有限,在政治上缺乏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余阙在《杨君显民诗集序》中云:“况南方之地远,士多不能自至于京师,其抱才绲者,又往往不屑为吏,故其见用者尤寡也。”[4]余阙的话是就整个南方而言的,当然也适用于四明。据萧启庆统计,元代浙江进士登科者64人,仕至从三品以上者仅有义乌人黄溍、余姚人岑良卿及丽水人项棣孙三人,所任又皆非要职。[5]清代慈溪学者冯本怀曾慨叹说:“元世吾邑登仕版者绝少。”[6]这确实是自宋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元代四明文士备受摧抑,缺乏有全国影响的人物,他们的基本出路大都是在地方上担任不入流品的学职。如果元代慈溪有沈恒的七世孙沈圭孙官做到礼部员外郎,也算是很大的成功了,乡人必定会引以为荣,为何却不见于《史志》的任何记载呢?再看其序文云:“六世孙御史讳钦,字仲敬,与著作郎讳钟字仲鸣者亲昆季也。钦生荣,字宠之。荣生遘,字文遇。遘生晦,自明之,宋宣和间状元及第,官翰林学士,谥端简。建炎间随驾南渡,历定海,至越之山阴,遂家焉。钟生业,字显之,永嘉县尉,卒于官。业生远,字文通,遂居永嘉。远生恒,字维时,行三百八,官至太府卿、朝奉大夫。建炎间扈宋高宗南渡,过金陵,如温州,又徙居明州慈溪之海滨河北家焉,乃吾宗之始祖也。”对此,王铁先生考证说:“此序还说沈钟是唐德宗的外祖沈易直的后裔,钟有兄钦,钦生荣,荣生遘,遘生晦,为宣和状元云云,当然都是不经之言。”[7]尽管王铁揭开了该谱在世系源流上的“不经之言”,遗憾的是他对其他内容则又轻信该谱所言。撇开世系源流不说,单就沈恒一支而论,谱中说沈恒之父沈业,为永嘉尉。查光绪《永嘉县志》卷九,《秩官表》,县尉栏下,并无沈业其人。在该志卷三“桥梁”栏下,也没有找到“贴水桥”之名。因该志所载宋县尉人物寥寥,资料缺漏极多,沈业正是缺漏者之一亦未可知,存疑于此。
第二,关于沈恒的进士身份。《宗谱》卷一《师桥沈氏科第考》云:“沈恒,字维时,行三百八,师桥第一世祖。建炎二年戊申科进士。”查南宋《乾道四明图经》卷十二《进士题名记》、《宝庆四明志》卷十《进士》、光绪《慈溪县志》卷十九《选举志》,无其中进士的记录。再利用电子版《四库全书》《瀚堂典籍》检索,亦无由沈恒中进士的记录。因此,基本上可以判定“登进士”是后人伪造的。
第三,关于沈恒之学术,传称其“学宗二程,为伊川先生私淑弟子”。这句话初看没有什么问题,但《宗谱》卷二罗炳《沈师桥记》却有很不相同的说法:“沈公家世河南之沈邱,簪缨鹊起,而公慨然有志于伊洛之传,实与龟山、豫章往复研究正脉者。”龟山即二程的首传弟子杨时(1053—1135),豫章即杨时弟子罗从彦(1072—1135)。根据罗炳的叙述,此事的发生大概在靖康耻之前的事了,时沈恒年方弱冠,根本没有资格与杨时及其弟子罗从彦往复研究学术。与沈恒同时的高闶“弱冠入太学,杨时为祭酒,授以伊洛之学”(陈训正《鄞县通志人物编》上《人物类表》第一《儒行·宋》)。这样的叙述才是很可信的。何况,罗炳此文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伊洛之学根本还未独享“正脉”的地位呢。此文末署:大学士邑人罗炳谨记。如果罗炳真是大学士,地位就比较重要,理应在丰富的宋代文献中留下他的姓名,亦够得上进入《县志人物传》的资格,何以在宋代文献及历代《慈溪县志》中均无迹可寻呢?这些疑点,正好证明大学士罗炳文应属后人伪托。较早提到大学士罗炳的还有明初桂彦良(1321—1387)所作的《重建沈师记》一文。桂文云:“夫鸣皋之师桥沈氏,世居吾慈之西北,自宋建炎间始也。建炎初沈君讳恒者,以太府卿扈高宗南渡,越金陵、瓯郡、四明,来家河北。时创义学,架桥以便从游者,因名之曰师桥,事详大学士罗炳记中。迄今国朝盖三百余年于兹矣。”文末署云:洪武十九年丙寅春王正月,晋国太傅、前太子正字邑人桂彦良顿首拜撰。大儒桂彦良是否会不加考核地称引“大学士罗炳”呢?这当然很难说。那么我们还可以罗列出其他的证据。如从时间计算看,建炎元年即1127年,谱载桂氏作文时间为洪武十九年(1386),则迁居时间充其量只有260年,怎么可能是“迄今国朝盖三百余年于兹”呢?大儒桂彦良总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吧?文中又称汤和为“开国元老”,这并不恰当,因为当时无人有这样的称呼。文中又说:“乙丑春,信国公以御倭寇故,奉上命至沿海筑观海等卫所数十城,又筑塘捍海。”乙丑为洪武十八年(1385),如据雍正《浙江通志》卷九十引《明实录》,洪武十九年十一月才置观海卫都指挥使司于宁波之慈溪县,又明周粟《观海卫志》卷一云:“国朝洪武二十年,信国公汤和遂筑慈溪县三十都定水寺涂田为观海卫,置都指挥司。”桂彦良作于洪武十九年正月的文章,竟然预先提到了之后才发生的汤和筑观海卫一事,何况汤和筑观海卫时,桂彦良已经去世。再看职衔,桂彦良在洪武六年(1373)应征召入京,授太子正字,十一年出任晋王府右傅。同一朝的官职,中间竟夹一个“前”字,如此书写职衔,笔者孤陋寡闻,从未见过。由以上的几个证据,笔者确信桂彦良的所谓记亦是沈家后人伪造的产物,自然其文提到的所谓“大学士罗炳”,亦可知其为不可信了。
第四,关于沈恒之历官。《宗谱》卷二有陆一瀛《沈师桥志》云:
沈师桥者,为师儒沈公建而名之也。粤溯兹土,秦则海也,汉则涂也,唐则灶地也,宋则民居也。虽烟火渐稠,而厥名未彰。建炎初,太府卿沈姓讳恒者,家世河南之沈邱,扈驾南迁,自温州之四明,来家于此河北。首尚礼仪,富而好施,悯乡邻之贫乏者欲学弗克,乃建塾于河之南而义教之,从游者四方云集,架桥便行,名之累百,俱未允当。门人万琦作而言曰:“吾师以义学,故创此桥,名之曰‘沈师桥’,可乎?”众皆翕然从之,桥名遂定。瀛不能文,第述其缘起如此。皇宋淳熙十三年岁在丙午一阳生月吉日,同里陆一瀛谨志。
与上文所述类似的,还有所谓七世孙圭孙的《初修宗谱序》:“远生恒,字维时,行三百八,官至太府卿、朝奉大夫。建炎间扈宋高宗南渡,过金陵,如温州,又徙居明州慈溪之海滨河北家焉,乃吾宗之始祖也。”
作文者其实非常清楚,欲要让沈恒在建炎中扈从高宗南迁,必须使其拥有较高的官职才行。太府卿为太府寺主官。宋代太府寺属于诸寺监中的“九寺”之一,原本只是闲官,元丰改制后,置太府寺卿与少卿为正副主官,丞助理事务,始正其职,掌管国家财货的政令,以及库藏出纳、商税,平准、贸易等事。据陆一瀛文所述,沈恒在建炎初的官职为太府卿。但事实是建炎诏罢太府寺,以其所掌职务拨隶金部。绍兴元年,复以章亿守太府寺丞,措置印给茶盐钞引,续添置丞二员。四年,复置卿、少各一员。可见建炎诏罢太府寺之后,到绍兴四年(1134)才恢复,沈恒怎么可能在此期间有太府卿之职呢?此为作者因不明官制变迁而露出的马脚。据谱,沈恒生于1110年,建炎初(1127)才18岁,又怎么可能做上太府卿之职?故王铁认为:“沈恒的祖父沈钟既已居于永嘉,沈恒的所谓‘建炎间扈驾南渡’,至多不过是作为青年游学京师,适逢金人南侵,遂又逃回永嘉老家而已。”[8]罗炳《沈师桥记》将其回家的时间定在“建炎三年”。宗谱卷一《师桥沈氏科第考》,将沈恒的仕历改为:“建炎二年戊申科进士,授太常寺博士。扈高宗南渡,累官太府卿。孝宗乾道初转拜朝奉大夫,兼督明州市舶司管内劝农,赐金鱼袋,巡历边郡。于乾道六年进阶一级致仕。”这么一改,似乎合理了一些,且与传记保持了统一,但又与《宗谱》所载陆一瀛等文发生了矛盾。即便如此,沈恒青年时扈从宋高宗的经历仍旧令人难以置信。至于沈恒在孝宗朝所任官职,在丰富的南宋史籍亦一概不见踪影。
第五,关于孝宗之敕命。这一敕命详载于宗谱卷一,据说下于乾道六年(1170)十月初八日。凡宗谱所见此类敕文,开头均作“奉天承运皇帝敕(或诏)曰”,此种格式实起自明初,若见于宋人身上,即可判定其为伪。再从内容上看,谓沈恒“始事先帝,继事朕躬,历仕忠勤,得倾心膂”,亦很不妥帖。南宋敕命以典雅为尚,宗谱所载所谓的敕命乃俗手伪托,故文辞殊不雅驯。《师桥沈氏宗谱》中所载有一道元武宗皇帝恩授庆二公大理评事诰命,更为可笑。因为元代只设刑部,无大理寺,又何来大理评事一职呢?
第六,关于海隅书屋之建立。据传沈恒的一大事迹是在晚年从教,创建了海隅书屋。曹屯裕主编的《浙东文化概论》说:“1170年,南宋太府卿沈恒辞官还乡时建学于村河之南,名‘海隅书屋’,这是慈溪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一所私塾。”[9]这一说法至今广为流传。
目前可以见到宗谱中最早涉及海隅书屋的文章,为卷二所载杨宗卿的《重修海隅书屋记》。兹摘录该文的若干关键之句:“昔太府公首尚礼乐,义教士类,授伊洛传,建塾于河之南,额曰海隅书屋,至今及门英贤济济。永昌先生、隐斋夫子咸继述志,此诚沈氏元运之所由兴也,即杭之龟山书院、永嘉之五峰书院,无以逾此。然而日月如流,漂摇剥蚀,屋亏其桷,栋失其楣者,不胜指计焉。绍定四年,吾师隐斋夫子退居目击,忾然系怀,曰:此乃传邹鲁之学,讲修齐之道者也。入斯堂,升斯座,而栋渔垣墙,顾勿多饬,可乎?于是刻石鸠材,按册程工。”末署:大宋绍定五年三月望前一日,门人杨宗卿百拜敬撰。
此文结合宗谱,提供了不少信息,但这些信息非但得不到其他文献的佐证,反而露出了一些破绽:
首先,此文作者杨宗卿,为隐斋夫子的门人。隐斋乃沈奎(千一公)的自号,其人为永昌的长子,沈恒的孙子。据《宗谱》卷三《宋处士千一公传》,杨宗卿登进士第,“理宗皇帝用杨宗卿荐举,知公才学超人,征授山东沂州州判,公固不欲仕进,力辞不赴。”查《宝庆四明志》卷十,杨宗卿为淳祐元年(1241)进士,系杨琛之侄。又据《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八,杨宗卿为鄞人。奇怪的是,鄞县教育发达,学者众多,名师云集,为何杨宗卿偏要跑到慈溪荒僻之地的一所义学中求学,而成为沈奎的门人呢?须知在“宋元四明六志”等文献中,根本找不到沈奎的名字,他最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还有杨宗卿既为进士,也许有机会荐举其老师,但传记说理宗皇帝征授沈奎为“山东沂州州判”,则属荒唐之笔了。因为其时山东沂州为金国所辖,宋理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任命呢?这样的荒唐之笔,还见于永昌曾孙庆一公沈忠卿身上:“度宗咸淳二年丙寅,贡入太学,初授山东沂州府儒学教授,擢迁河南儒学提举。”此时山东已是蒙古地盘,而儒学提举根本就是元代始设的官职,都被宗谱编者安到了宋末人的头上。由此参阅《师桥沈氏宗谱》所载大宋景炎二年方震龙谱序,有“今阅庆一提举所辑宗谱”云云,可推知此序亦应是后人伪造。
其次,据谱所云,重修书屋的时间为绍定四年(1231),杨宗卿撰文于次年。查《宗谱》卷三有《宋处士千一公传》云:“绍定四年辛卯,因祖建海隅书屋渐次朽旧,遂出赀购材,经营而一新之。更捐膏腴之田半顷,输粟给蔬,以膳门人之贫乏者。于是教育益宏,从游者日益众。门人杨宗卿登进士,归德于公,为撰《重修海隅书屋记》。”杨宗卿撰文明署在绍定五年(1232),而其中进士却在淳祐元年(1241),怎么可能如谱所说中进士后才撰文呢?我们再仔细研读一下杨宗卿的文本,发现漏洞更多。从教育思想上看,杨氏运用的话语,不属于宋代的理学话语系统。杨文多次谈到了“学术”,如云:“人类,天下之至灵也,必待学术以成功。”又说:“俾得春诵夏弦,以成学术者,端系此矣。”他说教育的意义是为了成就学术。作者不论德行,不谈教化,偏论学术,这样的教育理念完全不像出自宋代学者之口,更像是近代人的思想。笔者用大型电子检索工具搜索宋代文献,没有找到一条与“以成学术”的词语匹配。且海隅书屋作为一所义学,是为穷乡僻壤读不起书的学生服务,启蒙应该是首要的任务,提出“以成学术”的教育理念,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再从杨文所提到的书院看,有“杭之龟山书院”和“永嘉之五峰书院”。查嘉庆《余杭县志》卷五《学校》,宋代余杭确有龟山书院,“在县治南,崇宁末杨时知县事,去官,有遗爱在民,民请为书院以祀之,仍延师教子弟其中”。这个龟山书院虽然不是很有名,但在南宋确实是存在的。问题出在五峰书院上。查光绪《永嘉县志》卷七,永嘉历史上并无五峰书院。再查雍正《浙江通志》卷五十八,永康倒有一个五峰书院,系“宋朱文公、吕成公、陈龙川旧游之地,嘉靖初邑人应典因为祠以祀三贤,知县洪垣更为书院”。这个“永嘉”自然是“永康”之误了,但永康的五峰书院其实是明朝嘉靖时期才创办的,怎么可能预先写到宋人杨宗卿的文章中呢?再看杨文中还出现了晚近的词汇。“人类”一词作为人的总称,是晚近才出现的词语,不可能出现在南宋。由以上几点判断,所谓杨宗卿的《重修海隅书屋记》,应该是近代以后之人伪托而成的。
第七,关于沈师桥之建造。宗谱卷二有一篇罗淳的《沈师桥记》:“余家于此有年矣。海于秦汉,地于唐宋,而今则彬彬矣。”此段话明明是宋以后人口吻,露出了此文为宋以后人作的马脚。可文末的署名却为:大宋淳熙十五年戊申春二月,太常博士邑人罗淳顿首拜撰。南宋的太常博士理应为进士出身,查阅“宋元四明六志”,无有罗淳中进士的记载。再利用电子检索,也查不到关于南宋罗淳的任何历史信息。由此判定,罗淳之文十之八九属于假托。作伪而露出同样马脚的还有一篇《三寿堂记》,文中有“自唐宋迄今千有余年”的句子,这不就等于明言本文作于民国初修谱之时吗?可文末偏署名为:大宋景定三年壬戌桐月中浣吉旦,内阁学士邑人罗必先顿首拜撰。内阁学士是明代才有的官职,明清时期的史籍中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名叫罗必先的内阁学士,更不用说是宋末景定时期了。罗必先其人全属于伪托,是可以肯定的了。作谱者能伪托一个子虚乌有的内阁学士罗必先,自然也可以伪托一个大学士罗淳。
罗淳《沈师桥记》文还说:“迨太府卿致仕,概(慨)然以师自任,为之建塾于河之南北,择乡之子弟俊秀者,给廪饩以义教之。因架桥以通南北书院。而一时英才济济,多所成就。故门人万琦遂以‘沈师’名其桥,志不忘也。”又淳熙十五年八月罗炳作《沈师桥记》云:“公故饶于赀,好施与。复念穷乡僻壤,无人振兴绝学。因力行其所习于伊洛者,友教都人。士相质疑问难,终日谈道不辄(辍),一时从游者众。因建塾于河之南北,且架桥以通行。而思所以名之,门人万琦作而言曰:‘我师以义学创此桥,则桥乃师之桥也。名之曰沈师可乎?’众皆以为然。因请说于余。余曰:‘不亦善哉,其名也!’”据宗谱所列之传,沈恒致仕在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则建塾及沈师桥皆应在此年之后。卷一《师桥地里繁简考》云:“海隅书屋:宋乾道间建,在旧桥之南,去桥四百余步。”乾道共九年,则海隅书屋当建于1170—1173年,当即二罗文中所云的“塾”“义学”了。桥自然是伴随着义学的兴起而建的,二罗文中都说沈恒想要为桥命名,门人万琦想出了“沈师”的桥名,得到大家的赞同。罗淳、罗炳的《沈师桥记》均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则桥的命名当在其年。为何乾道间建的桥,要等到15年以后才去命名,难道不令人费解吗?这一费解处,恐怕也是二罗之文为后人伪托,伪托者考虑有所不周才造成的。传中又说:“(沈师桥)志于郡邑,名震寰宇,所自来也。”再查阅“宋元四明六志”、成化《宁波郡志》,都没有关于“沈师桥”的记载,直到嘉靖《宁波府志》卷六《慈溪》,才有“沈师桥:县西北六十五里”寥寥数语。这就证明了沈师桥之进入《郡邑志》是在明代嘉靖年间,而“名震寰宇”更是谈不上。
综上所考,《师桥沈氏宗谱》中仅有的几篇宋元文章以及敕文、诰命,几乎都是后人伪造的产物。不仅如此,该谱关于宋元部分的传记资料也多出于伪造,如宋沈璧传谓其任山西太原府寿阳县丞二尹,殊不知此时山西为金国所辖,二尹乃是明清时对县丞或府同知的别称。元处士沈仲贵传谓“不逞之徒散处五磊及大小岷诸山岙中,又多强贼,勾结洋匪,群萃海滨”。试问元代何来“洋匪”?这分明是近代词汇。由于沈氏后人学识不逮,《师桥沈氏宗谱》留下了累累的作伪痕迹。从作伪的情况看,所谓宋元部分的材料,多出现明代官职、名物,似意味着明代修谱时已有伪造,而由“洋匪”“人类”之类的近现代词汇及《三寿堂记》的时间叙述看,在民国二年修谱时又做了新的伪造。这就难怪该谱不同时期的序文风格那么统一了。作为师桥沈氏的一世祖沈恒,或许实有其人,但笔者认为其所有的光辉事迹,都建立在后人伪造的文献之上,经不起推敲,自然也是不可信的。沈恒其人不但不见于历代郡志中,且在历代的《慈溪县志》中都没有列传,在家谱之外的其他史籍中更不见踪影。就连沈恒的门人以及撰写记文的所有高官,一概在史籍中遁形灭迹,这难道不很奇怪吗?笔者阅览四明家谱数百种,发现谱载宋元时期的文、传等,编造极为严重,不独师桥沈氏如此。对此种现象,严肃的学者有着清醒的认识,如同治《鄞县志》卷六十三《古迹二》“鄞江书院”条按云:“私家谱牒,孤文无证,亦何足信耶?”这也是本文对待沈恒的态度。因为私家谱牒的“孤文无证”,因此寻找谱文本身的漏洞和矛盾,成为可以遵循的考辨路径。本文循此路径做出的考辨,证伪了沈恒的事迹,也证伪了保存于沈谱中的宋元逸文。这就进一步启示我们,对纯粹从家谱中挖掘出来的早期“奇葩”,应该怀有一份警惕之心。
【作者简介】张如安,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
[1] 本文为龚缨晏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天一阁所藏文献分类整理与研究》子课题子项目《天一阁藏家谱资料整理与研究》的成果。
[2] 张如安:《南宋宁波文化史》(第二章),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9—80页。
[3] 童银舫:《慈溪家谱》,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
[4] (元)余阙:《青阳集》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 萧启庆:《元朝南人进士分布与近世区域人才升沉》,载萧启庆主编《蒙元历史与文化:蒙元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台湾学生书局2011年版,第571—615页。
[6] (清)尹元炜辑,王清毅、岑华潮点校:《溪上遗闻录》卷3,西泠印社2005年版,第34页。
[7] 王铁:《中国东南的宗族与宗谱》第四篇《沈氏》,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
[8] 王铁:《中国东南的宗族与宗谱》第四篇《沈氏》,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页。
[9] 曹屯裕主编:《浙东文化概论》之四《浙东教育》,宁波出版社1997年版,第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