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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私铸钱

一地县衙,设正六品县令一人,正八品县丞一人,正九品上主簿一人,正九品县尉一人,视规模不同,置吏目杂役一二十人不等。这点人肯定是不够管理一个县的,许多县官会自掏腰包雇佣杂役或幕僚,但费用颇高,需要用人的地方也多,负担颇大,当地县令治理一县大多需要依靠地方士绅的帮助,甚至可以说一个县就是靠地方氏族在治理。

任冘作为合肥县尉,主要工作不过就是司法捕盗,征收赋税,可今天一串铜钱放到了他桌上,一串司法参军事崔诰送来的铜钱,就这么躺在桌案上,令他头皮发麻。

一贯作为贿赂太少,司法参军事作为上官也没理由贿赂下级,重点在于这串铜钱,是一串私铸钱。

周朝流通的是开元通宝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絫,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钱文由欧阳询书写,面文“開元通寳”,形制仍沿用秦方孔圆钱。

为了方便使用,每一千钱穿成一串,称作一贯,等同一两白银的价值,但少有人用白银支付。

任冘案上的这串,铜钱上都有剪口,可见铜色暗劣,文字亦模糊,提起掂量,轻小许多,很明显是私铸的伪钱。任冘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一些铜钱,虽文字铜质皆过得去,却薄了一些,显然也是伪钱。

任冘任合肥县尉也有些日子,个中隐晦事都知道一些,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新上任的司法参军,一来就给他安排一个要命的案子,还是这种大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以庐州为例,当时一斗米只需六文钱,铜钱购买力偏高,周朝同海外各国的交流也日渐增加,钱币大量外流,这一切都使国内交易感到乏力。由于这些原因,民间私铸行为渐渐又起。庐州铜矿资源发达,庐江县素有铜都之称,但庐州却未设铸钱局,民间私铸钱币的行为时有发生。

开元二十二年,正是李林甫入相这一年,朝廷查办私铸大案,抄没京兆商人任令方家产,得钱六十余万贯,任令方是放高利贷暴富的,依旧因私铸案被查办,可见私铸所涉之广。

任冘知道自己查不到,也不敢查。淮南道的航运条件优越,与国内河航运沟通,又与海运相接。庐州的漕运、盐运、水运、商运以及私人商旅十分兴盛,官造和民造船只在江淮水域上如织如梭,伪钱从庐州流向各地,根本无迹可寻。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认定了庐州是私铸钱的源头。

“乞索儿,自己没本事,光会使唤我。”

任冘忍不住爆了粗口,可这非但没让他解气,反而更郁闷了,翻看着历来案卷,痛苦不已。

庐州司法参军崔诰,并不知道自己被任冘骂成了叫花子,与任冘所言恰恰相反,崔诰出自博陵崔氏安平房,户部尚书崔挹之孙,金紫光禄大夫、安喜县子崔涤之子,家世显赫,门荫取仕,成了庐州的司法参军事,颇受器重。说起崔涤,大多数人可能没印象,他在家中排行第九,所以又称崔九,中书令崔湜的弟弟,唐明皇赐名‘澄’。杜甫曾经有一首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其中的崔九讲的就是崔涤。裴迪也有一首《送崔九》,是写给崔兴宗的,他亦称崔九,也是王维的内弟。

高士廉编纂的《氏族志》,就曾以博陵崔氏为先,为太宗不满,勒令重新刊定。这样的显赫身世,也令崔诰颇为自傲,他并不觉得以门荫取仕就比科举入仕庸碌,他的的才干不需要科举来体现,反倒显出了他的高贵。

崔诰入仕便是正七品的大官,外放地方,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一州司法参军的位置停留太久的,很快就会升迁,而升迁是需要政绩的,这桩私铸案就将是他的政绩。崔诰自认才智超绝,却也不敢小看这桩案子,一来涉及他的升迁,司法参军这个职位很难做出什么政绩,一旦有失,便无其他捷径,再想晋升,便需要历任资历,他不喜欢熬着,也不擅长;二来初来乍到,这私铸大案,蛰伏多时,必定与庐州当地氏族关系不浅,庐州各方势力在本地经营多年,人脉网络早已铺开,阻力只怕不小。

崔诰敢命任冘查办此案,亦有两点。一来合肥县并不产铜,亦无铅矿,又是州城所在,私铸钱的源头不大可能在合肥,任冘作为合肥县尉,无直接涉事嫌疑;二来任冘是个穷鬼,他若真与私铸钱案有关系,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幅四壁萧条的模样,言行举止也可看出他是个正直之人,并不以权谋私。

任冘只是合肥县尉,没有甚太大的职权,一时也查不出什么头绪,索性不再自寻烦恼,叮嘱几个杂役检查案卷,便以书覆面,直接睡了过去,他已积劳多日,这一睡竟睡了一个下午。

“任县尉养神功夫了得,在这衙堂也能静心闭目。”

崔诰声音颇大,任冘困倦缓解不少,直接被吵醒过来,立马发觉上官驾到,蹭一下直起身,书从脸上落下,将案上的笔架打翻,掉进半干的墨汁里,发光的书页迅速被染黑。任冘被抓了个现行,手忙脚乱,脸微微有些发热。

“崔司法。”

任冘神色窘迫,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支支吾吾说不出许多话,只唤了声崔诰职务。

崔诰也知道任冘困的难处,既无目标对象,又无具体关联,要从一堆案卷中寻找线索,属实难为他了。眼下能用之人不多,虽已从别处调集人手,但任冘是庐州本地官员,后续少不得用到他的地方,也不追究。

“私铸案可有进展。”

“虽有些眉目,却称不上进展。私铸所涉无非铸造流通,官铸铜钱铜料成本价值折所铸钱十之七,私铸铜钱因工艺不行,流通价值不如官钱,需用廉价铜料铸造才可谋利,庐州铜铁矿藏富饶,多集中在庐江县,多有私铸所需廉价铜料;再说私铸钱流通,庐州渠是魏武皇帝开凿,却未能挖通,至前朝才完善成如今的庐州渠,连接淮河与淝水,沟通两大水系,若是在丰水期,私铸的铜钱今日从庐江上船,五日内就可运抵杭州。”

“若想调查私铸源头,就得从这两处查起,可光庐江县可供铸造之所就多如牛毛,每日运河流通船只无数,虽有方向,却根本无从查起。”

“既已有了方向,便是好事,好过有力无处使。”

崔诰也知道他的难处,宽慰几句。

“寒冬腊月,不必这般赶紧,耽误休息,这等大案,紧忙里生了错漏,反倒误了事。”

“崔司法教训的是,我急于求成,反倒落了窠臼。可现在不查,等到开春漕运畅通,只怕调查起来会更加复杂。”

“你倒是尽责,眼下尚无线索,徒劳无益,倒不如把今年的赋税催一催,莫因这案子误了常务。”

“崔司法不知,有些农户因着加赋耽误了生产,交不上税,有些刁民,抗税成风成性,眼下即是年关,犹有许多缺额。”

追缴赋税也是大事,合肥县的税收,非崔诰负责,不过到底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崔诰略一思考道。

“我且用州县的名义向几家大族借调,补上缺额,你也早日催收补齐。”

“这些刁民的问题不解决,终是治标不治本。”

任冘知道有些过分了,崔诰不会管,但话还是说出了口,叹了口气。

赋税政策的问题,崔诰也没有办法,除非明皇下令与民休息,不然这些人就永远交不够税,税越来越重,负担不起,就只能逃,一边不敢催,一边还得防着他们逃,加上正碰上私铸大案,人手实在是不够。

“容后再议。”

任冘也没指望崔诰能解决,不过让崔诰知道自己的难处,不再把自己当牲口使唤。

崔诰不关心任冘的想法,眼下最重要的是私铸大案,虽是自己治下的案子,却不是自己主理,朝廷令侍御史刘晏兼任淮南处置使,掌察所部善恶,督办此案,旨意还未下达,崔诰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查。

处置使代天巡视,便宜行事,对地方官吏的吏治进行监督,又要对地方统治加以安抚,相当于钦差大臣,权利极大,寻常都是由至少正五品的高官担任,侍御史只是正七品,却离皇帝近。明皇不理朝政多年,一直都是右相李林甫代理,江淮之前的处置使便是刑部尚书韦坚,韦坚曾兼任御史中丞、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是刘晏的顶头上司,受李林甫嫉妒才升任刑部尚书,剥夺了其他官职,如今明皇亲自认命刘晏为江淮处置使,个中意义耐人寻味。

当代所用炼铜法多为湿法炼铜,即铜盐与铁发生置换得到铜,《抱朴子》中记载“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私铸铜钱少不得铜料铸具,铸造之后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大量涌出,需要运到其他各地销赃。既然已经知道是庐州流出的私铸钱,那概率最大的地方就是庐江县,庐江县铜、铅、铁产业皆发达,漕运也便捷。

不论私铸,铸币需要极大的规模自己成本,不然便会亏本,这么大条产业链,总会在各处留下些痕迹,不能光盯着铸造漕运,眼界需要发散些。崔诰告别任冘,独自一人在公廨翻阅案卷,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往昔找不到问题的案卷,现在说不定就能看出端倪。

案卷众多,且多用竹纸誊写,容易发黄,由于存储不当,且无人晾晒,纸张粘连,字迹亦开始晕染,许多上了年份的案卷甚至到了模糊不清的地步,崔诰连着看了十几卷,头昏眼晕,终是败下阵来,切实的体会到了任冘的辛苦。

庐州以合肥为治所,下辖合肥县、舒城县、慎县、庐江县、巢县。武德三年,改庐江郡为庐州,天宝元年,复名庐江郡,仍治合肥,属淮南道。

卢升是庐州长史,刺史的佐官,而刺史以监察为主要职责,行政权力多由长史行使,职责繁重且重要,负责协助处理地方政务,包括财政、军务、治安等诸多方面。天微亮卢升便在后署处理公文,一直忙到傍晚。

“卢长史可在?”

“卢长史未在公房,我为崔司法引见。”

杂役将崔诰引至偏厅,在外通禀,得了回应,崔诰便推门而入,向端坐的卢升行了一礼,却见下首还坐着一人,容貌俊秀,身形飘逸,未戴冠。

“长史,这是……”

“家宅内婿,亦是过了乡贡的州学生徒,你只当他是我的幕僚,坐下议事。”

崔诰与高齐物相互行礼,坐了个位置坐下,并不过问各自身份。

“长史,听闻圣人遣使来查私铸一事。”

“此事我已知晓。”

“圣人委任侍御史刘晏为淮南处置使,只怕目的不只是私铸一事。”

“令谕还未下达,你如何得知。”

“族中亲友途经此处,捎的消息,眼下旨意未至,长史也该早作打算。”

崔诰的背景深厚,卢升并不怀疑他话的真实性,略微点头。

“崔司法可有主意?”

“圣人遣使,一在彻查私铸,一在督促赋税。庐州无甚灾祸,经年赋税不足数,圣人已然失了耐心,现在又闹出这私铸的大案子,恐怕不能善了。”

“正七品的处置使,倒是有意思。崔司法上任不过数月,这私铸之事只当怪罪不到你头上。”

“到底谨慎些好,别到时挑出错来,面上不好看。”

“庐州虽无灾祸,却因着陇右军事,几次加赋,耽误了生产,刘御史屡县令,应是知道的,其人又举为贤良方正,应不会刁难。”

崔诰明知卢升说的话有些无赖,却不好反驳,沉默着不回话。

“既然崔司法心切,我即日传告诸县,安排驿马,协助调查。”

意思便是给崔诰往来诸县调查的权力,却没有调度之权,崔诰本就有州府执法理狱之权,见卢升不松口,也不多言,告辞离去,他自有自己的法子。

“丈人何必开罪于他,卖他个人情便是。”

“他是门荫取仕,一任就是州司法参军事,再进便要迁任畿县,这般急切,必然是要栽跟头的,他本就有执法之权,莫再滥权,由着他坏了吏治。”

“此处不通,他自别处寻得出路,丈人此举恐无济于事。”

闻听高齐物此言,卢升摇了摇头道。

“圣人遣使,目的监督地方,不可因这私铸案子失了分寸,且圣人态度不明,贸然推进不是什么好事,也不能让他一个人主导,至少不能在我这出问题。”

高齐物看卢升神色,似有几分孤高之态,又有几分独善其身之色。

“问题终究出在庐州境内,使君为一州主官,自是能处理好,用不着我们担心。”

高齐物心中了然,不论往日如何,当下庐州官员立场皆是一致,只有这崔诰行事唐突,一方刺史不可能不管。

果不其然,崔诰与刺史相商,也没讨到好处,一时间私铸大案竟驻步不前。

腊月廿六日,淮南处置使刘晏赴庐州,掌察所部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