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再走远一点吧
我去伊犁的时候恰逢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至少,我到的时候未发现什么斗得死去活来的紧张气氛,倒是都挺轻松和善。
工作队里毕竟来了一些干部、大学生之类的人,文化高一点。有些年轻干部,不开会时就教农民唱革命歌曲。喜欢唱的也多是上过中学的回乡知识青年,他们唱得很好。上工时,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一唱歌果然就豪迈起来了。
那个时候的歌曲都是多么阳光,那个时候的歌词又是多么一相情愿,尤其是《我们走在大路上》,它是李劫夫的作品,李曾任沈阳音乐学院院长。他的歌之大气、豪迈、高人一头,旁人非能望其项背。
此时正提倡在农村建立社会主义的文化阵地,要队队搞“文化室”。这里的文化室主要靠社教工作组的年轻干部与队里的会计出纳等有文化的青年农民共同构建。没有房子,就硬性腾出来生产队的木工房,摆上毛著、一些政治宣传的小册子,还有汉文与维吾尔文的报刊,墙上也挂上毛主席像和毛泽东与鲁迅的语录,说这就是文化室啦,倒也算差强人意。县里搞过一次对于文化室的检查评比,检查组前脚走,木工后脚进驻,进屋仍然是锯刨锛凿的声音,仍然是锯末与刨花的香气。
我曾被吸收参加社教图片展览的文字说明的编辑工作。颇感荣幸,又觉不过如此。其中有本地大巴依(财主)易卜拉欣(简化译成乌拉音)布鲁特(小胡子)剥削农民的事迹——罪行。我从而认识了些参加这一工作的记者与画家。
画家本来就很辛苦,登梯爬高,纸、布、笔、刷、颜料,衣服也经常被墨、被颜料、被尘土弄得相当肮脏。在农村,他们的样子与“苦力”分不出来。记者们提倡要下去蹲点,一下乡就是一两年,一个个也是艰苦朴素,土意盎然。
紧挨着巴彦岱二大队,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的工程处,女作家毕淑敏是出生在这里的。工程处一是有一个百货食品商店,购物方便;二是常演露天电影,当地农民都可乘机免费看电影。我一到那里就看上了电影,有时人太多,我就跑到幕布背后去看,左右相反,幕后的布块也可能有些不够平滑之处,但总体效果仍然很好。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看了电影《草原晨曲》,是“大跃进”之作,由于“大跃进”时期我在北京郊区劳动,许多片子没有看过,想不到能在这里补上。此片写包钢建设对于蒙古族生活的影响,玛拉沁夫编剧,其中有一首主题歌,歌词是海默写的:
我们像快乐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啊哈唉呼/为了远大理想/像燕子般地飞向远方……
歌曲非常好听。我们一生产队住在庄子那边有一户困难人家,有一小女孩名字也叫玛丽亚姆,她特别找我教她唱这首歌,有趣的是,一唱到“啊哈唉呼”,她就把它改成典型的南疆维吾尔调子。
这个玛丽亚姆是个小大人,什么都不论(吝),带点野性,聪明绝顶。她的学歌令我高兴。
二大队走到伊宁市,也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我很有兴趣地步行过几次。先经过一批苹果园。然后是公社一大队所在地叫做汉兵。然后是解放军的摩托连。然后有一点硝碱不毛之地。然后是皮革厂和长途车站,长途车站附近挤满了出售莫合烟、卷烟纸,然后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从领导人到雷锋再到电影演员剧照的小画片之类的摊贩。那边有一个大的供销社十门市部,在伊犁很有名。它的售货员都是维吾尔族,卖有很好的蜂蜜与鲜奶油和酥油,这是此地最有名的特产。
再走一走到了阿合买提江路口,树木茂密,西公园和伊犁日报社位于这里。
接着有一排小饭馆,羊肉与洋葱(当地称为“皮牙孜”)味道极其诱人。门口挂着小黑板,上书“大半斤三角,小半斤二角五分”,这里称五两的拉面条拌肉潲子为“大半斤”,而称四两一碗的面为小半斤。此外有烤包子和馕,新出炉,颜色红亮,麦粉香与肉香葱香扑鼻,活活爱杀人也。而且我到达伊犁的一九六五年,风调雨顺,伊犁的形势大好,外边买馕免收粮票。
再往前走是西大桥,从这儿往东就是机场。桥下有一位俄罗斯族公民,他始终在那里卖莫合烟和蜂蜜,有时还有哈萨克族人民喜欢吃的奶制品。即使后来“文革”开始了,一切接近私商的行为都受到了迎头痛击,但是此位长着山羊胡子的俄罗斯同胞,一直坚持小本营商,不受潮流所动。是的,伊犁就永远这么伊犁!
再往前走就更热闹了,尤其是兵团农四师主管的绿洲影院,绿洲食堂等。我在绿洲食堂吃过一次回锅肉,还喝了白酒,微醺中唱着歌走回巴彦岱,也算一乐。但由于肉太肥,消化得不佳。
最繁华的地方,伊犁的市中心是红旗大街与解放路交叉的路口,那时本市的最高层建筑是三层楼房,而这儿就有几座三层楼:绿洲饭店、邮电局、商业局和伊犁州党委,几幢建筑都是斜对路口,围成一个八角形的中心广场,使你觉得辉煌。
从这边往东走,有三层高的红旗百货大楼,红旗食堂,红旗小吃店。再走过去便是著名的汉族巴札了,说是汉人街,其实更多的是本地民族居民的集贸市场,包括我的房东,买卖牲畜农具工具山货都要到那里去。我也在那里采购过一条厚厚的羊毛毡,铺在土炕上御寒解累。
汉人街一带有许多民族特需物品的生产作坊与批发零售商店,如靴帽、铜器、乐器、大布(民族手织粗布)服饰等。还有一批旧货寄售商店,也算特色。
……什么是边远地区,什么是边陲小镇的风情与启示呢?从北京到这里非常遥远,时差近三个小时。而越是遥远越是祖国辽阔广大的证明。这里十分平凡,这里永远低调(根本不需刻意保持),这里就是那个需要脚踏的所谓“实地”。
而且,这个美丽的绿洲,这里的生活被浩瀚无垠的戈壁滩、沙漠与荒山和人迹稀少的原始森林所包围,后者更有一种大自然本身的威严与宽广,后者更像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后者给你以无情的参照:永恒,寂灭,不仁,空无,包容与安息。后者在无言中似乎告诉给你许多许多。
一九六五年夏天,我的兴奋灶集中到如何与芳团聚上。好在刘萧芜同志有言在先,可以把老婆接过去。芳早早与她工作的学校领导打了招呼,领导态度明确:不放。芳在那里工作很好,属于骨干教师,在一个工作人员单位拥有制的环境里,不放就是不放。但是我们从来有信心,除了无力回天的大形势外,别的事,下决心去做都有希望。毕竟我们有我们的经历与特点,实际上仍然受到了许多照拂。例如芳所在的学校的校长张树荣,言语行事,有不俗的表现。他终于同意芳的离开,他说了一句:“王蒙,厉害!”其含义非我们能够破解的了。
于是芳下决心,利用暑期把孩子送到北京的姥姥、奶奶家。而我也回到了乌鲁木齐,说办就办,只能成功,不能含糊。自治区文联出了函,而动作全靠芳一人。当时芳显得不卑不亢,大模大样,很有派,很有底。她抓住了几条,第一,是我们要的是下去,接近基层再接近基层,符合毛主席的指示,方向是对的。第二,是自治区有关领导提出来的,王某人可以将家属接到伊犁。第三,教师工作调动,暑假是个机会,抓紧办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如此这般,那种体制下最难办的人事调动事项,硬是让她几十分钟就拿下来了。
我还记得她到市教育局去办理手续的情景,她穿着一身灰色的面料与式样相当出色的北京产女式干部服,精神奕奕地去到了位于红山的市政府教育局。我则在对面的西公园等她。原来市教育局也还要扣一下人的,说什么上面有指示,不能放走任何一位教师。我等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她出来了,一脸的喜气,她据理力争,若要让别人不动摇首先是自己不动摇,最后,当然是办下来了。我们面对着乌鲁木齐西公园的称做鉴湖的一池秋水,观赏着边疆地区的早到的秋意:已经有不少的落叶乃至黄叶;感到的是心想事成的喜悦,是夫妻团聚的欢欣,是来日方长的指望,是不幸中仍然有着的大幸。芳的心愿很简单,我的心愿也是同样的简单:只要有你就行,只要在一起就行。希望不断地变成失望,同时,一旦变成了失望,又产生着新的希望:团聚在美丽的神奇的伊犁,漫步在白杨林荫大道与伊犁河边,与少数民族的农民朋友生活在一起,见人之未见,学人之未学,知人之未知,深入宝山,必不会空手而归。
我与芳在好友陈柏中、楼友勤伉俪家住了一宵,我们无法说更多的话,但是大家明白,心照不宣。次日凌晨即起,赶到老满城回族司机马师傅的车那边,我与芳坐在驾驶楼里,东西行李头一天已由文联的车子送到装好,开拔,出发,就这样开始了新疆生活的一个新阶段,最无奈,然而也是最有趣的阶段。
头一天经过昌吉、沙湾,和新开发的城市石河子,还经过了玛纳斯、克拉玛依和去往兵团农六师奎屯的道口。我想起了脍炙人口的吕远所作的歌曲《克拉玛依之歌》,它早在文艺整风期间就被痛批一顿。晚上住在乌苏县招待所,凭区文联的工作证住进,又找到了一点残存的干部感觉。房屋整洁,窗外白杨摆动,我心戚戚。第二天住在五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专门为旅客、车辆歇脚而修建的交通住宿点。在那里,我与芳共到兵团农五师开的饭馆用餐,我居然要了一份回锅肉,还点了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微醺中似喜似悲,但仍然服膺于时代的伟大与强悍。
第三天经过荒芜的克可达拉——意为蓝色的荒野,这个词在蒙古语中与维吾尔语中是一样的。经过三台海子——赛里木湖,它是同等海拔的最大的高山咸水湖,它倾诉着这里原来的大海身份。此湖水蓝如玉,晶莹透亮,前所未见。天更蓝,白云更白,水里天上,一样地清晰。沿湖岸汽车要跑一个多小时,多大的湖呀。三台完了二台,则是枞树林区,时有放牧的哈萨克人与林木工人经过。圆木房子如同童话世界。趁汽车休息时间,我与芳在枞树林前合影留念,是马师傅为我们按的快门。我们俩都穿着购自喀什噶尔的出口转内销风雨衣,我戴着鸭舌帽(新疆叫砍土镘帽子),居然还有点当时实是臭不可闻的“作家”形状。然后进入伊犁河谷,经过霍城,据说离中苏边界只有四十多公里,思之血压升高。经兵团农四师五〇农场,再往下,就到了我们的新家,我们的又一个故乡: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首府伊宁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