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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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在生产队里

于是,我有了一个新的世界:号称花园城市的伊宁市和离伊宁市不远的伊宁县农村,伊犁河畔维吾尔人聚居的庄子,公路边的村舍,用生土坯和歪歪曲曲的木材建造的屋子,用生土硬夯出来的院墙。

相对来说,新疆的农业劳动不算太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新疆不怎么兴用肩担、挑,而运输物品主要靠一种叫做抬把子的器具,以红柳条编成一个矩形的下凹的长方形“浅子”,四个把手,一前一后两个人抬起来走,这样对体力的消耗要比挑担轻多了。

但正因如此,人们不太注意对担子的平整、柔韧、弹性、舒适的要求。以我的房东热合满家为例,他家挑水用的担子真是奇特已极,一根桃木棍子,不但疙里疙瘩而且拧如麻花,压在肩上,不但咯人挤肉杀皮,而且滚来滚去,转来转去,不叫绞肉机,也似磨挤辗轧机,实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是我还是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挑水的任务,春夏秋三季,我大约走出去三四百米挑水,冬季要远些。

维吾尔农家很注意享受生活。他们常常连着房屋搭一个大棚子,或者也许应该叫做廊子,因为它是一个高于院落的土台,又大又方,把生活起作的区域(英语应该叫做living room)尽量往户外延伸。到了夏天,由于有葡萄架、瓜架,遮阴乘凉的地方就更加宽敞。刚刚一过严寒季节或者已经到了相当寒冷的时候了,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们都愿意在户外饮食,待客,活动包括说话,维吾尔语叫做“啪啷”,西北汉语方言叫做谝传子。热合满有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平实而又形象:吃空气。天气只要稍稍受得住一点,他就说:“出来吧,吃吃空气吧。”

热合满养着一头奶牛,一头毛驴,一头驴驹,一只狗。赫里倩姆一天挤两次奶,每次收获也就是一公斤左右,我这才理解欧洲农家养奶牛吃鲜奶是怎么回事。他们主要不是喝鲜奶,而是用慢火熬奶,起出奶皮子(其实略等于土鲜奶油),做奶茶或者其他食品,如放入面片汤,搀上菠菜馅包馄饨。他们有时会卖掉脱脂奶,有时会用脱脂奶和面打馕。吃着含有我所崇拜的营养丰富的奶制品的食物,我感到了自己的福气。

才做了母亲不太久的毛驴性子有点倔,有时候和老头较劲,你让我去某地我就是不去,于是老头也认真起来,两方硬碰硬地拔河或顶牛较量。后来驴驹长大了些,老头骑驴出动的时候,小驹跟在后面,自由自在地跑动,母驴显得放松多了,也随和多了。

院子后部主要是苹果园,有一棵结特别大的果子的树,但因易染病害,终于被伐掉了。有两棵称做“二秋子”的苹果树,就算最好的品种了,果肉比较坚实,味道酸甜。还有一种色白,含淀粉多,吃起来很面,则被称做“洋芋(土豆)果”。赫里倩姆身手矫健,遇到芳来了,她会在一刹那间上到树上,站立在树上与我们说话,从树梢发出悦耳的笑声,摘或摇下果子给我们吃。

与老爷子的户外“吃空气”论相呼应,赫里倩姆更喜爱的是约邻居在棚下或树荫下共坐喝茶。

维吾尔人有一句谚语,有钱的人容易把钱用光,有茶的人容易把馕吃光。直译是馕没了,因为有茶,钱没了,因为富有。他们的习惯是就着奶茶吃馕,也许更正确地说是就着馕喝奶茶。馕坑维吾尔语叫做“土努儿”,我喜欢译做“土炉”。打馕我觉得是农村妇女的最重的活,先在一个巨大的陶罐里点燃柴火,等明火熄灭,柴火变成红炭以后,女人把头钻入罐口里,把做好的馕胚贴到馕坑壁上,而馕坑壁在方才柴火燃烧时已经饱吸了热,馕壁的预热与火炭的余热夹攻,馕熟得两面焦黄,香气扑鼻。

女人的口腹之乐主要在于喝茶,男人的主要享受是吃饭或饮酒。这一点与欧美一样,他们对于喝茶吃馕认为不算正式的饭,虽然也耐饥。必须正经做一下拉面条,包饺子,抓饭,肉饼,汤面……才算是吃了饭。做了饭了,济男人吃,剩下,女人尝一点,没有剩下,算了,再煮一点茶吃点馕就行了。家里买的砖茶,三分之二都是由女人消费了。日常生活开支,主要是购买砖茶。我有一次看到她刚刚烧好的,尚未“勾兑”其他成分的“原茶”,我觉得,这茶的浓度可与中药相比。而只要少喝一次茶,赫里倩姆就会半睁着双目,唉声叹气地诉苦:“没有茶了,头痛死了。”像法国女人早上没有喝到咖啡一样。

这个公社的二大队,一部分“社员”住在公路边的巴彦岱,大部分田地在靠近伊犁河的“庄子”。庄子距巴彦岱四公里,那边的房屋显得更简陋。我在那边劳动时,午休时间去过伊犁河,过去,这条河也与喀什噶尔河一样,早在歌曲里,我已经歌唱了不知多少次。初夏时分,伊犁河岸到处是马兰的小紫花。伊犁河的河岸被河水冲得陡峭奇绝,水面宽阔,河水流淌急速,时有沙洲、芦苇、飞鸟,河对岸有察布查尔县的牧民燃起的篝火,有时羊咩马嘶牛吼的声音传来,我看了听了心潮激荡不已,我觉得我是首次这样亲近地靠拢着大地,靠拢着一条大河,靠拢着自然。虽然水急,我还是在近岸处,下了水,游了泳。有一种说不出的慰安与满足。

在庄子上干活下工以后,往巴彦岱方向走,只看到公路这边是一片烟雾。红尘云云,其实是很具体很实在的。

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的队长叫做马木提·乌守尔,他原是一生产队队长,在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有一些先进事迹,到北京、大寨等地参观学习了一回,回来后担任了大队长。

他身材魁梧,嗓音浑厚,留着神气活现的小胡髭,堪称美男子。他喜欢嚼食一种新疆烟草制作的小球丸:那斯。据说那斯非常刺激,嚼食那斯比吸香烟更令人上瘾。

我到达巴彦岱的时候是春天,不久天就热了,但马大队长仍然穿着厚厚的条绒棉衣。我才知道,他无钱买夏季的衣服,而换不下身上的衣服来。

我也见到过大队长夫人,被“全体人民”认定了能花钱的一位女性,她走到路上哼哼唧唧,娇滴滴地说是这儿痛那儿疼,看看她那个破衣烂衫的样子,你也绝对看不出奢侈浪费的影子。

生产队开会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说明全体社员创造的微薄的钱,为什么看不见,分不着。有一位油嘴滑舌的老汉族农民,老石,他一次在队里开会时放言:“光知道说没钱,为什么不想办法?听我的,马上就进钱!”

等大家问他的妙计的时候,他说:“所有干部,都把老婆拿出来,砌一座大炕……”

下面笑骂成一团。居然还有一个老太太响应,此老太太据说过去有过从事某种古老职业的经历,她说,她当年,挣的是“天罡”(银元),一次“生意”,比现在干一年还挣得多呢。

大队书记叫阿西木·玉素甫,稀疏的小黄胡须,认真的工作作风,从不疲倦的身影。他也基本不识字,但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也相当沉稳老练。

大队还有一个副大队长,叫塔里甫,他瘦高,较弱,尤其是他有一个小孩,患有严重的佝偻病,十多岁了,不能起立。孩子长得非常俊秀,两眼如水。我急切地与塔里甫谈补钙的事,他说事实并非如此,他们遵医嘱给孩子补钙,无效。过了两年,孩子死了,全村的人去送葬。

在大队,我协助塔里甫抓过水利。

队里的会计也叫阿卜都热合满,很俊秀聪明,大眼睛更像一个演员。他喜欢读书,还能画画,配合社会主义教育(四清)运动,他画了不少连环画。

有些连环画画的是他的亲戚的“反动”历史或“反动罪行”,会计的特点在于,你让他画什么,通过绘画批判谁,他都努力画好,该把谁画成魔鬼就画成魔鬼,该把谁画成恶棍就画成恶棍,同时,他照常去这些涉嫌阶级敌人的人的家,照常尽后辈之礼、后辈之劳务。他把公私分得很清,公事公办,私事私办。而且不仅这位会计,别人也大致如此。

队里的出纳叫伊里泰,他很活泼、友好,会说一些汉语。一次在巴彦岱至伊宁市的公路上我们二人从两个方向对面骑自行车相遇,他手里正提着一瓶酒,便热情相邀,到路边的青纱帐中,拧下自行车铃的盖儿,以之做酒杯,我们一人一杯,为友谊与各自的家庭干起杯来。他本来有更好的“前程”,但他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影响了官运。应该说伊犁的“四清”,搞得比较温和,没有怎么样。如果在别处,仅此一事不知道会搞得怎样鸡飞狗跳。他的妻子叫玛丽亚姆,大眼睛非常动人,永远是求助乞怜的样子,她一口一个“伊里泰哥”,声音与言语都是甜甜的糯糯的,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有许多以共产党为敌的人士,总是不停地大骂党的农村干部,有一个简称叫做“村干”,似乎是村干们无恶不作。毛主席等领导,也在整顿农村基层干部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搞了许多运动,农村干部有“春天的红人”(指刚上台),夏天的忙人,秋天的穷人(指无法兑现社员的工分收入),冬天的罪人(一入冬就该搞整社之类的事了)一说。

但是我要说,我喜欢我的这些大队同事,大队的干部,同情他们。我的唯一一次大队级特权享受是去了一次瓜地,足足吃了一回瓜。马大队长吃起瓜来踢里秃噜,听声音更像是在喝水,像是哪吒闹海,他根本不需咀嚼,自然瓜子吐出,瓜水下肚。吃完瓜,伊里泰笑着告诉我说是此位大队领导与看瓜的老汉的女人有染,我无法判断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看瓜的老汉须发皆白,他的女人高高大大,年轻得多,但是此女子特别主动告诉我,她的男人并不老,只是少白头白须。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们在瓜地里盖了两间简易的土房,房子歪歪扭扭,但是房前栽了许多鲜艳的花朵。

看瓜的女人送给过我一只黑白花的猫咪,它是我见到过的最有智力和尊严的猫,它的故事我写在《狂欢的季节》里了,我认为这是我写得最好的故事之一。

一九六五年五月开始,我担任副大队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根据上级布置,我每天清晨教他们维吾尔新文字,结合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完全想不到,学习对于他们是这样困难。只要一开始学习,健壮英俊的维吾尔农村干部,立时哈欠连天,鼻涕眼泪,苦不堪言——他们确实宁愿意去完成土方或者割草。

我跟随书记大队长检查夏收秋收,大雨中检查房屋漏雨状况与人民生活,调解农家纠纷,评比收割进度与生产队学习毛著情况,推选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每天忙活,更主要是参加一生产队与六生产队的劳动,也东串串西走走,参加婚宴也参加割礼,参加公社社员的互助劳动,例如别人盖房时,我们帮忙去上房梁与椽子、顶棚席子。我也常参加丧葬乃孜尔(祝祷聚会),参加歌舞饮酒聚会,听到各种艾买提赛买提(犹言张家李家)的家长里短,乃至私密、逸闻、传说、笑话。我很快就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员了。

於可训教授在他的《王蒙传论》一书中,说王与新疆曾经是相濡以沫,此后,他们可以相忘于江湖啦。

说得深刻而动人。不过,我要说,不是说此后就完全可以相忘了,不,相濡以沫的客观与主观的要求,不会随老王的回京与复出而终结。

活着,我们大家也许永远需要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