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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咸鱼翻身的尝试:干脆去新疆
在西山的学习对于我来说最重大的意义不在于认识了苏联修正主义的本质,而在于从这里出发去了新疆。
有一些从各省来的文艺工作的领导参加了西山读书会。他们与我闲聊时便介绍当地风土人情,令我神往。我想来想去,觉得在北京高校干不出什么名堂,尤其是我明白,我们的文学要的是写工厂,主要是写农村农民,在高校待下去,就等于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社会,脱离了火热的斗争,永远别想再创作了。而写作是多么迷人。
我与一些省区来的领导同志探讨去他们那里工作的可能性。江西、甘肃和新疆都表示欢迎我去。我觉得新疆最有味道,去新疆最浪漫最有魄力。同时,新疆文联的负责人刘萧芜同志恰恰从苏联回来路过北京,加上参加学习的新疆作协秘书长、《新疆文学》杂志主编王谷林同志,当时就可以就我的调动拍板。于是我决定了去新疆。
我给芳所在的学校打电话,找到了芳,芳说她同意去新疆,她喜欢新疆的歌舞。都这时候了,我们还有着怎么样的近乎荒唐的好心情啊。
解放初期有几首新疆的维吾尔风味歌曲在各地流行,新中国的建立自然而然地似乎伴随着一个全国的民族民间艺术节的举办。“咳,我们尽情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我们快乐地迎接着美丽的春天……”下面本应是过门“多多多多拉多拉,嗦嗦嗦嗦嗦拉多”,但唱多了孩子们便唱道:“人人都说辣椒辣,我说辣椒是甜的……”大家会笑成一团,但决不是解构而是快乐无边。另一首叫《伟大的毛泽东》,我从妹妹那里学到了,用汉语标上的维吾尔语歌词“巴哈米孜能班尼达黑毛泽东……”(我们花园的园丁是领袖毛泽东),使懂一点维吾尔语的瑞芳的同学皮云凌大吃一惊,她是独自一人从新疆来到了北京上学的。由于她的积极,她很快入了团还当了团干部。后来却在天津上大学时划了右派,她跑到了新疆,又被揪回来,一言难尽。
韦君宜支持我去新疆,并说去新疆一个是可以写一些少争议的题材,民族团结啦,伟大祖国啦,美丽的边疆啦什么的。一个是,她说,我可以改变一下那种比较纤细的风格。这正是我所想的,我不能只有北海白塔和西单大街的灯火,我更需要的是茫茫大漠,雪峰冰河,天山昆仑山,绿洲草原,胡杨骆驼刺,烽火边关。
黄秋耘则叹息良久,劝我至少先不要带家属去以留退路。他吟诗相赠:……文章与我同甘苦,肝胆唯君最热肠……且喜华年身力健,不辞绝域作家乡。我想的则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敢于全家一举赴疆,就一定有信心做出成绩,做不出成绩就自己负一切责任,不会吃后悔药,也无颜怨天尤人。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秋耘主动借给我钱,支援我的远行。王谷林同志写信提醒我这种情况可以向组织申请一点补助,我申请了,立即得到了八百元补贴,在当时,这个数字相当惊人。我顺便说一下,当时我们中文系的总支副书记是毕玲,是后来当了外交部长的吴学谦的爱人,而人事处长,批钱的,是总工会领导李颉伯的爱人。怎么能说不是到处都有贵人保佑呢?同时从中也可以看到一点民心,友善仍在人心,忠厚仍在人心,爱护仍在人心。王蒙回忆起来,永远心存感谢。
各方饯行,王景山先生请我们吃了萃华楼,施无己老先生请我们吃了湖南馆子,他是湖南人。通过读书会相识的钟敬文老师则设了家宴,他是广东人,与秋耘相熟,给我饯行的时候,我、芳以外秋耘与尹瘦石兄也来了。
我找了一些有关新疆的书籍,越读越是发烧。我跑到阜成门外的新疆餐厅先尝新疆的味道。尤其是当时正上映影片《冰山上的来客》,异域风情,神秘的大自然,歌舞翩跹,如诗如梦。我学会了不少影片插曲,一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穿过千层岭,越过万道河,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戈壁滩上一股清泉,高山顶上一朵雪莲”的高唱响彻家中。
一起在一担石沟劳动过的副班长的妻子与芳同样任教,她名郑兆南,曾在北京日报社工作,是一个极其积极热情的人。前不久,一〇九中学的支部通过了她的入党申请,但是区里没有批准,显然是因为她的先生的帽子的原因。她为了款待我们,忙了一个通宵,在狭窄的房子里堆满各种菜肴。她和她的先生都发表了热情的讲话,鼓励我们到新疆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我感谢他们,却也感到他们的天真和——对不起,我说一句“忘恩负义”的话——几近张扬。我觉得他们仍然保持着习惯性的高调。果然,后来我得知,北京日报社一批帽子人士包括从维熙的进入大墙,与副班长有关,也许他只是天真烂漫?天真烂漫也会害人害己。而郑兆南在“文革”中的命运,更是惨绝人寰。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下旬,新年前夕,我们破釜沉舟,卖掉了无法携带的家具,带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出发赴乌鲁木齐。无直通车,先到西安,住了一夜车站附近的解放旅社,游了大雁塔,买了几褡裢火烧,再坐四天三夜火车,缓慢地行走在路基尚未完全压实的兰新路上。张掖武威,乌鞘岭红柳河,嘉峪关玉门,这些地名就让我激动不已。我吟诗道:
嘉峪关前风噭狼,云天瀚海两茫茫,边山漫漫京华远,笑问何时入我疆。乌鞘岿峰走铁龙,黄河浪阔架长虹,多情应笑天公老,自有男儿胜天公。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似曾相识天山雪,几度寻它梦巍峨。……
我到达后,把一些诗寄给了原师范学院的同人,他们回应说我还是有一番雄心壮志呢。
我受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的同志们的很好的欢迎和照顾。我分到《新疆文学》杂志做编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文艺单位,我们最初住在南门,离人民剧场、人民电影院、八一剧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黄河剧院都很近。到新疆后不久我就有机会在这些剧院里看演出,觉得非常快乐。
我们虽然是北方人,仍然觉得新疆的冬天不可思议,去厕所或者公用自来水龙头挑水,就像去一座冰山。走在大街上无时不在打滑,因为道路好像千层蛋糕,一层雪(然后部分化成水然后成冰)压着一层冰雪,每层冰雪上再有一层黑渍,这黑色主要来自煤炭,乌鲁木齐冬季包括家用都是烧质量良好的工业用烟煤。尤其是自行车,在冰雪上骑,冰雪上刻出了一道道细沟——车轮轨迹,后轮入沟,晃悠一下可以挣扎出来,前轮入沟入轨,就只能摔倒。对于儿子山、石来说倒也不错,他们走在街上就可以打冰出溜了。
而室内温暖胜春。生土坯做的火墙,砖砌的炉灶,洋铁烤箱,陶瓷温水罐,炉火熊熊,炉风呼呼,窗玻璃上冻着厚可二十毫米的霜花,我甚至从中悟出了爱斯基摩人住的房子是用冰建成的道理,小学课堂上想不通的事,一到新疆就解过来了,在绝低的室外气温下,冰房子不会融化,而且冰房子的保温性能超过了其他。
我说什么呢?我这一辈子算是富有(回应)挑战感,文字感,语言感,思想感,游水的爱好……还有旅游感,旅游的爱好。与旅游二字相比,我更喜欢的词是“漫游”。人生也罢,时代也罢,历史也罢,祖国也罢,世界也罢,成功也罢,挫折也罢,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个价值范畴,而且是漫游范畴。我常常有一种体验感、审美感、新奇感或好奇感,有一种丰富感、快乐感,一切都有意义,一切都不会白白糟蹋的感觉,还有观察与倾听,品尝与汲取,受用不尽的感觉。价值判断会因人因时因地因背景而异:拿我来说,少年辍学闹革命当干部,青年戴帽,中年赴疆,还断断续续地担任和不担任点什么什么职务,从价值意义上,福祸短长,优缺强弱,成败利钝……可能看法说法论法不一,但是其旅游漫游意义,绝无疑问。老王就是游了太多太多,看了太多太多,开眼了太多太多,探险了太多太多,遇难了太多太多,呈现了太多太多。我观了景,我审了美,我陶醉,我歌唱,我少年得志,我低头认罪,我落入泥沼,我凌风抱月,我入地狱(我不入谁入?),我上天堂,我狼狈憔悴,我富贵荣华,而富贵于我如浮云!
到新疆给了我多少漫游!我带着小金鱼从北京到乌鲁木齐。我登大雁塔而思唐僧与猪八戒。我咀嚼漫长的河西走廊。我欣赏秦岭与八百里平川。我喜欢火车钻山洞的威严与一下子走出了山洞的豁然开朗。我喜欢车轮打在铁桥上的铿锵,与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都一九五八年了,我在运动里出了事儿了,我还想过我最理想的出路就是做火车上的侍应生,每分钟都经过一个新地方,每次列车都见到一些新乘客,永远行进,永不停止。
到达乌鲁木齐之后,首先给我冲击的是火车站上播放的维吾尔歌曲,然后是粉红色的建筑,然后是泥土屋顶和拱形的门窗。是铺面的从右到左的横写维吾尔语招牌。然后是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是冰雪之神,是炉火之花,维吾尔谚语:火是冬天的花朵!有这样的智慧和表达的民族有福了,我怀着怎样的热烈与维吾尔人相会拥抱!世界真奇妙,大地真奇妙,我从来如此感觉。
我到新疆几天后就去看望自治区党委副秘书长牛其义同志。这话要从团北京市委书记张进霖同志的关心说起。我决定了去疆,张进霖知道了,提出一定要到家里看我,不但看望,而且当场给与他一同出过国的原新疆团委书记牛其义写了一封信,说是“我们的年轻的老干部王蒙同志到新疆工作去了,他的情况他会向你汇报,请多加关心鞭策帮助……”,内中含义,无需演绎。
张进霖的送行,还谈了另一个主题,就是我应该争取重新入党。
他的送行,他的关心,他的话题,都超出了我的预料。这也可以说是人心难测,但不是从负面意义上而是从极正面意义上,从最好的意义上理解这个难测,叫做好心难知。正像生活中有难测的陷阱与地雷一样,生活中同样有平时无意显山露水的好意与援手,它准备着,必要时或适合时,它会毫不犹豫地及时雪里送炭。在一个严酷的时期,在恶斗成风之时,人们会掩盖自己的善良而仍然行其善良,正像有的人会掩盖自己的丑恶,而终于会暴露出自己的丑恶一样。
不用说,牛秘书长对我极友善,事后,牛秘书长甚至向文联打招呼,说是张进霖同志告诉他,应该在适当时候解决我的重新入党之事。不久,牛其义又建议我去吐鲁番看看。于是编辑部安排我去吐鲁番,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去采风。
吐鲁番的每一处每一人每一景都让我感到新奇和雀跃。我看到了冬暖夏凉的纯土(泥)质拱形圆顶大屋子。我看到了晾晒葡萄干的通风土房。我看到了长达几百米的大葡萄架。我看到了坎儿井。我拜访了地质队。我拜访了种植葡萄的专家,先进工作者伍明珠女士。我像欣赏新篇交响乐一样地欣赏人们讲说的维吾尔语。我吃高粱馕和包谷馕。我长途跋涉到了正在施工的塔尔郎大渠工地,与农工一起用餐一起跳舞。我独自一人从工地沿铁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达了三个月内只有两个乘客的夏甫吐拉(意为桃子)小站。由于这里难得有旅客,我的到达获得了车站工作人员的热烈欢迎,不但给我绿叶牌香烟吸(此时我已略能吸烟了),而且给我煮了卧鸡蛋的挂面。在新疆一切漫游都是那样的神奇,如同进入了童话故事。
友人张弦得知我到了新疆以后,说我“真有勇气,真有性格”!
许多年后,一位教授发现,老王的特点之一是敢于做出大胆的选择,他的生活历程中有许多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