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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叮当……

墙上的挂钟发出清响，与夫感觉身体上浮，如梦初醒。

方才，他正沉湎于一场弗洛伊德式的、极富隐喻的梦境。那是一个有关淋菌的漫长梦境——淋菌与不断袭来的青霉素1顽强抗争，最终取胜。就在淋菌为了生存而分泌出青霉素酶的一刹，与夫深深为之一振，不禁想要高声称快。

分泌青霉素酶，这说明淋菌对青霉素已经产生了绝对抗性。为了走到这一步，与夫在梦中经历了超凡卓绝的艰辛，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梦境具有神奇的两重性。在刚才的梦里，与夫既是顽强作战的淋菌，同时又是淋菌的宿主—— 一位身染淋病的菲律宾妓女。

她很年轻，有着迷人的大眼睛和乌黑的秀发，腰身丰满有如宽阔凸翘的破冰船。然而不幸的是，她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

当然，这是指对于男人们来说很不幸。因为她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即便是淋菌，一旦降生于世，也不应该遭受杀戮。

然而出于职业所需，她不得不违背信仰，服用青霉素。罪恶感会给她带来多么痛苦的煎熬可想而知。也正因如此，当服用了青霉素的她，听说同床一夜的男人尿道疼痛时，居然感到了莫大的宽慰。毕竟，她最害怕的就是破坏佛教的杀生戒律。

淋菌的胜利，再加上一个纯真女子的喜悦，让与夫的梦境激情洋溢。此外，这个梦还有一个神奇之处：对于自己化为菲律宾妓女时的丰满腰身，与夫产生了强烈的性欲。

“我是发现了孟德尔定律的男人……”与夫梦呓道。你可以陪我一晚吗——这句话刚要脱口而出，麻子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与夫听到几下轻轻的拍手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菲律宾妓女的面容还留在眼前，一段时间过后，与夫的视线才终于聚焦。现实中，鸟谷部麻子正俯视着自己。

这是一间约有二十块榻榻米大小的单人房，一段室内楼梯将餐厅和客厅分隔开来，与夫此刻正躺在客厅的长椅上。

室内没有多余的家具，却丝毫不显简陋。阳光从绿色百叶窗间透射进来，投下了一片柔美的斑驳光影。这里既是麻子独居的闺房，也是她作为个体精神分析师的诊室。由此想来，室内完全感觉不到生活气息，也不难理解。

与夫躺在长椅上没有动。

梦里那无比真切的性欲，现在仅化作丝许疼痛，残留在他的身体某处。那里已然疲软成了一个扁豆荚。他拼尽全力想要重新唤起对菲律宾妓女的那种欲望，却全然不见起色。

“今天就先到这里。”

麻子关掉音乐，重复说道，语气像是在催促。与夫这才坐起身来。

“感觉如何？”麻子轻声问，“弄明白什么了吗？”

麻子合上红色的皮革笔记本，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要把肩上的头发甩到身后。发丝如随波摇荡的水草，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那一刻，精明强干的精神分析师仿佛摘掉了面具，一副少女的素颜展露其下。

然而当与夫看向她时，麻子又变回了精明强干的精神分析师。她面带微笑，但却绝不是少女对男人的那种笑，而是一种经过了精确计算的、为博取患者信赖而刻意摆出的微笑。

“您得过淋病吗？”麻子问。

“没有……”与夫低下了头。

为了不让患者在意自己的女性身份，麻子几乎没有化妆。但即便如此，听到一个少女说出“淋病”这种词，总会让人有些尴尬。

“您在工作中经常接触淋菌吗？”

“不，我们做实验用的都是大肠杆菌。”

“那么，您有没有对感染大肠杆菌感到过恐惧？”

“没有，实验用的大肠杆菌都是K12品系2，它们的基因有缺陷，只能在实验室里存活，即使进入人体应该也不会带来危险……”

“原来如此。”

麻子咬着下唇，用铅笔梢一下一下地敲着笔记本。她显然正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与夫精神障碍的原因，那副呆呆冥想的样子竟有几分稚气未脱。

试图把与夫的精神障碍与基因工程联系在一起，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

基因重组实验需要将剪切下来的DNA片段导入大肠杆菌。对此，身为知识分子的与夫总是抱着一种忧虑。他虽然还不至于担心会造出奇美拉3那样的怪兽。但人们总说，一旦实验产生的异种细菌发生泄漏，人类就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大众媒体也频繁就此兴风作浪。

遗憾的是，外表无比精明的鸟谷部麻子似乎也有这种忧虑。

在与夫看来，这无非是杞人忧天。

诚然，科学工作者中也有人在担心：万一带有致癌性的异种细菌发生泄漏，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正是为了防止这类事件发生，人们已经将研究室严加密封，就算有细菌泄漏，它们也都是生命力极弱的大肠杆菌，存活概率仅有亿分之一。

更何况，香川研究室进行基因重组实验的最终目的，是要把血友病基因改造为健康基因。因此，与夫完全不觉得自己在从事多么危险的实验。

——不过……与夫暗忖，随着基因重组实验的不断推进，生命的定义在实验员心中会变得模糊不清，这或许会带来某种精神上的影响？

但现在，需要思考这件事的人已经不是患者与夫，而是身为精神分析师的麻子。

“您在现实中与菲律宾女性发生过关系吗？”

终于，麻子抬头问道。

这个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为了不让与夫感到局促，她故意把话说得一板一眼、吐字清晰，以强调出他们之间的医患关系。

“没有。”与夫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您身边有菲律宾女性吗？”

“没有。”

“那么，您对梦中的菲律宾女性有什么印象吗？比如在电影里或者杂志上看到过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印象。”

“……”

一丝疑虑从麻子的眼中掠过。

被怀疑也是活该，与夫想。如果梦中的菲律宾妓女完全是他空想出来的，那也未免太真实、太鲜活了。即便是在梦里，她带给与夫的欲望都是那么强烈！

与夫知道，深层意识产生的梦境是不能用正常逻辑去理解的。但梦也总归有一套梦的逻辑，否则精神分析这个行业就不会存在了。因此，为一个梦追根溯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正如麻子所说，他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过那个菲律宾女人。总之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与夫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她。无论他怎样搜刮记忆，都找不到与菲律宾女人有关的任何信息。

这时，麻子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将与夫从冥思苦想中解救了出来。

“还有，您好像说过自己‘发现了孟德尔定律’之类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

与夫羞愧得面红耳赤，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孟德尔定律”当然就是众所周知的那个孟德尔定律——孟德尔花了七年时间做豌豆杂交实验，最终发现了遗传学的基本定律——这是初中课本上就有的内容。因为定律是孟德尔发现的，所以被称为“孟德尔定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可不知为何，与夫却始终抱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执念：孟德尔定律是自己发现的。他很清楚这纯属妄想，所以从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别人。要是真的把妄想和现实混为一谈，他就与那些自以为是拿破仑的疯子没什么两样了。

对于学习基因工程的与夫来说，妄想自己发现了孟德尔定律几乎就等同于患上了夸大妄想症。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他注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哪怕对方是精神分析师也一样。

与夫就像一只不爱张口的牡蛎，再度陷入了沉默。麻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最后终于平静地说：

“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的……”

与夫顿时感到如释重负，他抬起头，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与夫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书，他知道精神分析治疗是一个复杂周密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医师和患者为了消除彼此的心灵隔阂、建立信赖关系，必须要见上很多次面。事实不断证明，如果医师只是一味地揭露患者的隐秘情结，将会很难达到治疗的目的。所以，精神分析治疗只能借助漫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这么看，鸟谷部麻子的精神分析治疗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先把患者催眠，再让其阐述梦境——对于这种手法，与夫也心存怀疑。虽然自由联想法是当今精神分析界的主流，但催眠术已经是十九世纪老掉牙的手段了，很难取信于人。

我大概来错地方了……与夫想。也许鸟谷部麻子只是徒有虚名，并不具备精神分析师的真正实力……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精神分析治疗的初期阶段，患者往往都会对医师表示怀疑。

见与夫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麻子问道：

“下次什么时候来？”

“啊？”

“您准备继续接受治疗吗？”

“呃，也好……”

与夫窘迫地点了点头。

“欢迎您再次光临。”

麻子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您的病例中有一处很有趣的地方，我真的非常感兴趣……”

1 青霉素在临床上广泛应用于各种细菌感染包括淋球菌感染的治疗，但淋菌与青霉素接触后，易诱导产生青霉素酶，灭活青霉素，使治疗失败。

2 大肠杆菌的一个种类，被广泛地应用于各种研究。

3 希腊神话中融合了山羊、狮子和毒蛇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