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大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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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攻取安庆

一 转旋之机,取势千里之外

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曾国荃率军进驻安庆以北的集贤关,开始围攻安庆。但并没有合围,因为紧邻安庆东北方向长江边上的枞阳还有太平军驻守。五月,湘军水师与太平军降将韦俊互相配合,攻占枞阳。韦俊是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之弟,原也是太平军的一员猛将,韦昌辉被天王洪秀全杀死后,韦俊的日子很不好过,天王不信任他,他也不愿屈居陈玉成之下,所以当太湖之战时,他便与湘军水师杨载福和彭玉麟联络,投降了湘军。在曾国藩的书信中,一般称韦俊为韦志浚。这次进攻枞阳,韦俊出了大力。而湘军占领枞阳后,安庆太平军后路联系已断,安庆遂被合围。

咸丰十年七月,曾国荃军营有陈米千余石,不好发给军中食用,曾国荃却心生一计,利用这些米,再加上数千两银,雇用当地饥民,围绕安庆开挖两道长壕,一道在内,用以围困安庆;一道在外,用以抵敌援兵。安庆被封锁了。

但是,安庆却不是那么容易拿下来的。安庆太平军守将叶芸来,是个对太平天国非常忠诚的将军,手下又有一万多士兵,湘军不会轻易得手。好在曾国藩和胡林翼也并没有指望一下子打下安庆,而是计划在安庆一带布开阵势,等待太平天国的援军到来,好进行战略决战。

陈玉成当然也知道安庆的重要性,更何况那是他的地盘,他的家眷也住在安庆,所以,对于他来说,安庆是势在必守。当初在洪仁玕的主持下,陈玉成和李秀成约定,从江南和江北分两路远攻武汉,调动湘军回援,再用一次破江南大营的方法,以解救安庆。咸丰十年(1860)八月中旬,陈玉成率大军十万从天京出发。但是,一出天京,陈玉成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进攻淮北由安徽巡抚翁同书据守的寿州不下后,没有继续西行,而是直接向安庆方向冲来。这时候,多隆阿驻守桐城附近的挂车河,李续宜驻守青草塥,两军共二万多人,是曾、胡布置专门对付援军的。十月下旬,两军开始接触。十月二十三日,陈玉成与多隆阿第一次开仗,陈玉成失利。这次战斗结束后,多隆阿与李续宜定下两路夹攻之计。十月二十八至十一月一日,多隆阿、李续宜两路猛烈进攻,太平军大败,损失了上万人。陈玉成正面进攻不成,又于咸丰十年十一月下旬(1861年1月初)进攻枞阳,试图从防守较弱的侧面打开一个缺口。但是枞阳紧靠长江,战斗一打响,湘军水师便来增援,陈玉成又没有成功。

两次受挫,陈玉成又生一计:避实击虚,挺进湖北,打到湘军的后院去,这也符合原来的计划。咸丰十一年正月(1861年3月),陈玉成绕道往北奔霍山,胡林翼本来在此布置了四营兵力,专门预防太平军由此进入湖北,并嘱咐守将余际昌,一旦太平军来攻,应坚守待援。不料守将余际昌轻易出战,被陈玉成击败。这一次,陈玉成的迂回战术成功了。陈玉成既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便发挥太平军善于运动战的特长,几乎像离弦之箭,向西南方向疾驰。二月四日,入湖北英山。接着再猛进几百里,八日,太平军冒充清军,奇袭并占领湖北黄州。

黄州距离湖北省城武昌只有二百里,在攻占黄州后,陈玉成的兵锋随即进到武汉外围。这时武昌城内只有三千绿营,自湖广总督官文以下一片惊惶,许多官员以至富商已准备逃命。更惊慌的是胡林翼,霍山一失,他急派李续宜回军救援武昌,又生怕已来不及。因此他一再自责,说自己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而李续宜军一走,安庆一带只剩曾国荃和多隆阿两军,一下子显得十分薄弱。

但是,不管太平军如何动作,曾国藩横下一条心,咬定安庆,决不动摇。他认为安庆一旦弛围,就会前功尽弃,太平天国的力量马上就会更加膨胀。他给曾国潢的家信说:“此次安庆之得失,关系吾家之气运,即关系天下之安危。”给曾纪泽的信也谈此事:“此次贼救安庆,取势乃在千里以外,如湖北则破黄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随州、云梦、黄梅、蕲州等属,江西则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丰等属,皆所以分我兵力,亟肄以疲我,多方以误我。贼之善于用兵,似较昔年更狡更悍。吾但求力破安庆一关,此外皆不遽与之争得失。转旋之机,只在一二月可决耳。”他反复告诫曾国荃和曾贞干,不论武汉形势如何,陈玉成必来安庆,只要守住安庆,其他一切都不必管。咸丰十一年(1861)二月二十二日的信如此说:

群贼分路上犯,其意无非救援安庆。无论武汉幸而保全,贼必以全力回扑安庆围师;即不幸而武汉疏失,贼亦必以小支牵缀武昌,而以大支回扑安庆,或竟弃鄂不顾。去年之弃浙江而解金陵之围,乃贼中得意之笔。今年抄写前文无疑也。无论武汉之或保或否,总以狗逆(曾国藩蔑称陈玉成为“四眼狗”——著者)回扑安庆时,官军之能守不能守以定乾坤之能转不能转。安庆之濠墙不能守,则武昌虽无恙,贼之气焰复振,是乾坤无转机也。弟等一军关系天地剥复之机,无以武汉有疏而遽为震摇,须待狗逆回扑,坚守之后再定主意。

过了四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曾国藩在信中又说:“李军速到(指李续宜军回援武昌),贼纵有破鄂之势,断无守鄂之力。江夏纵失,尚可旋得,安庆一弛,不可复围。”他告诉曾国荃和曾贞干,当陈玉成大军回援安庆时,必须坚守七天。七天以后鲍超可以从南岸渡江增援。曾国藩认为,陈玉成攻占黄州,李续宜回援武昌,安庆一带湘军兵力减弱,陈玉成必趁此机回救安庆,“风驰雨骤,经过黄梅、宿松均不停留,直由石牌以下集贤关”,但其时陈玉成“军行太速,气太锐,其中必有不整不齐之处”。他授锦囊妙计给曾国荃和曾贞干说,在这样的情形下,“惟有一静字可以胜之”:“不出队,不喊呐,枪炮不能命中者不许乱放一声,稳住一二日,则大局已定。然后函告春霆(鲍超)渡江救援,并可约多(多隆阿)军三面夹击。”他还说:“只要两弟静守数日,则数省之安危胥赖之矣。”

不料,陈玉成既没有进攻武汉,也没有趁李续宜回援武昌、安庆方面湘军兵力减弱,长江南岸湘军又受到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等牵制的机会猛扑安庆,却向武汉的北面和西北方向,作毫无意义的进攻。其实这时候江南岸李秀成正围攻建昌,威胁南昌;另一支太平军李世贤部攻占景德镇,湘军方面曾国藩反攻徽州失败,曾国藩实在难以抽调鲍超增援安庆。因此,如果陈玉成占领黄州后马上回救安庆,是最好的机会。也许他是想等待李秀成的到来,但这样却给了湘军以喘息的机会。

至于陈玉成为什么没有进攻近在咫尺的武汉,历史学家大多认为是英国的干涉。中国目前使用最广的大学中国近代史教材是如此叙述这件事的:“当时,在汉口的英国参赞巴夏礼为阻止太平军进攻武汉,赶到黄州会见陈玉成,声明要保护武汉的商务,太平军‘必须远离该埠’。由于外国侵略者的干涉,加上李秀成大军迟迟不来会师,安庆形势又日益吃紧,陈玉成放弃了进攻武汉。”但是,陈玉成果真就那么听英国人的话吗?如果他真的要打武汉,英国在武汉并没有军队,不能像在上海一样助清军守武汉,陈玉成为什么就不能打武汉呢?何况这时曾国藩还非常担心英国人与太平军联合,湖广总督官文也不太可能想到求洋人帮一把。另一个解释是,陈玉成本来就不想打武汉。巴夏礼见陈玉成是1861年二月十二日,这时陈玉成占黄州已经四天,如果按照他从英山到黄州的速度(英山距黄州比黄州距武汉远),二月十日他的军队就可以与武汉清军交火,等到巴夏礼见他的时候,大战已经开始了。但是他在黄州按兵不动。所以,陈玉成可能并不想打武汉,只要达到让湘军分兵回救武汉的目的就行了。因为湘军调动了李续宜军回防武汉,这一目的他达到了。

到了三月九日,陈玉成听得安庆危急,率大军回救安庆,他本来是要诱湘军分兵的,这时他却又留二万人守湖北随州、德安等地,自己先分兵了。而当三月下旬陈玉成开始猛攻围安庆的湘军时,南岸左宗棠已攻占景德镇,湘军江南岸战局稍稳,曾国藩已经可以抽出鲍超部增援安庆了。

世人多以为一旦太平军进攻武昌,或进攻九江,对于曾国藩和湘军来说后果不堪设想,起码是安庆之围立解。因此,无论从军事角度还是从政治意念出发,都将太平天国救安庆的失败归于李秀成没有按约定之期会攻武汉;也认为英国人对陈玉成的干涉救了胡林翼和曾国藩。但实际上,武汉、九江都濒临长江,而湘军水师早就绝对控制了芜湖以上的水面,包括长江和洞庭、鄱阳两大湖,太平军不但没有水师配合,反倒要遭受湘军水师随时随地的攻击,要围攻这两个城市,谈何容易。即以胡林翼最担心的武汉一城来说,既有长江,又有汉水,河湖纵横,简直处处皆水,陈玉成打下汉口、汉阳的可能性倒是有,但打武昌却有相当难度,因为只要武昌清军坚守数日,湘军水师就可以赶到增援,陆师李续宜部也可以赶到。而且,正如曾国藩所分析,即使太平军攻下武昌城,也站不住脚。至于后来李秀成部从江西西部进入湖北,因为此时胡林翼已经有备,攻武汉就更困难了。

太平军的第二个弱点是,太平军的西攻,不是真正的进攻,而是为了解救安庆的进攻。在取得了击溃江南大营、占领苏、常的胜利之后,来了这样一轮保守的进攻,首先在气势上已经输人一等。而且,在太平军各路大军中,真正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救安庆的,实际上只是陈玉成一路。其他各路太平军虽勉强配合行动,但时时顾念着自己的地盘,李秀成如此,李世贤也是如此。特别是李秀成,他把精锐留在苏福省保卫自己的地盘,开到江西的兵,虽然人数多声势大,但是战斗力实在不强,再加上李秀成不愿在硬仗中消耗实力,他所取得的战果也就很有限。这连曾国藩都觉得有些奇怪,他在给曾国荃、曾贞干的信中就说:“李秀成自入江境,不特未破一府城,并未破一县城,其机已钝,或不能为大害。”后来曾国藩甚至曾怀疑李秀成是否在这支太平军内,说是“若有劲旅三千,破之有余”,只是当时没有军队可调。

其实说来说去,太平军救援安庆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它的敌手湘军不同于江南大营、江北大营那样的绿营兵。按新的原则、新的编制组成的湘军,其战斗力和军事素质是绿营所根本无法相比的。湘军不仅打仗狠,而且是败而不乱,败而不散。因此湘军才能经得起多次失败,败后再重整旗鼓,而绿营则往往一败不可收拾。当太平天国二破江南大营之时,和春、张国梁的军队真正死亡的,不过三五千人,然而此后却一败不可收拾,连失常州、苏州。不仅如此,江南大营的败兵不但不能再抵挡太平军,反倒一路烧杀,连后路的守兵也被他们乱了阵脚,好像是为太平军做了先遣队。湘军就不同了,李续宾三河之败时,主将李续宾虽然已死,但他的一些部属竟然仍坚持三天,这和江南大营的一路败逃形成了鲜明对照。而湘军重新向安徽发动进攻,不过是在李续宾三河惨败之后的一年。在战争中,湘军向来以少数对太平军的多数,原因在于双方的战斗力不同。安庆大战时,曾国藩就评论:“前此三河败后,狗(指陈玉成)挟二十万众上窜,维时多(隆阿)、鲍(超)御之于花凉亭,两军共不满七千人;左(宗棠)军今年破侍贼(李世贤)十余万众,亦不满七千人。”就说明了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