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应否“勤王”,左右为难
在祁门期间,不仅战事不利,令曾国藩狼狈不堪;处分李元度事,让曾国藩心情极为抑郁。还有一件大事,也叫他左右为难,大伤脑筋。这就是是否北援和怎样北援的问题。
当曾国藩进驻祁门的时候,英法联军侵略中国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在进行。这次战争是1856年底开始的,十一月英法联军攻占广州城,俘虏了两广总督叶名琛。以后战争断断续续,谈谈打打。咸丰十年(1860)七月八日,英法联军占领天津,接着向北京方向推进。八月七日,僧格林沁率清军在京东八里桥与英法联军激战,联军掌握绝对先进的武器,清军大败。八日,咸丰帝匆匆逃往热河(即今承德,其地有清帝的避暑山庄,今为世界文化遗产之一),临行留下他的弟弟恭亲王奕在北京与英法议和。八月下旬,英法联军在抢劫了圆明园的珍宝之后,又一把火将圆明园烧毁。
1860年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公历,四更时分,在祁门的曾国藩本已睡下,突然接到军机处发来的六百里加紧传递的谕旨,曾国藩展读,只见谕旨上写道:
八里桥之战
本日(指阴历八月十一日,公历9月25日)胜保奏,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逆夷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贼之枪炮,近无所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猱进,与贼相搏,逆夷定可大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各于川、楚勇中,共挑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行起程,克日赴京,以解危急等语。逆夷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戒严,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选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借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
曾国藩接到上谕这天,正值徽州失守,他还没有确知失守的信息,正急着命鲍超前往增援,又请李续宜从长江北岸带少量部队前来支援。这道上谕,叫他好生为难。作为臣子,君上有难,他绝对应当赴难,但此时战事已如此吃紧,如再抽鲍超这样的好将北援,势必引起全局变化。不仅如此,上谕中还包含着胜保的一个阴谋,胜保前此在淮北与太平军作战,屡吃败仗,胡林翼十分看不起胜保,曾讥之为“败保”。湘军负敢战之名,胜保此次上奏,实是假借君王之力夺曾、胡的爱将归于他所有。但如不北援,不仅出事不忠,且社会舆论、后世史评也令他们惧怕。曾国藩召集幕僚讨论,幕僚们大多主张北援。当时李鸿章还在曾国藩幕,只有他力排众议,说是“夷氛已迫,入卫实属空言,三国连衡,不过金帛议和,断无他变,当按兵请旨,且无稍动。楚军关天下安危,举措得失,切宜慎重”。曾国藩细想李鸿章说的有道理,便想出一个妙策,即让咸丰帝从他和胡林翼两人中挑选一人北上,而奏折来往须时,曾国藩所接上谕是八月十一日发出的,曾国藩八月二十五日才收到,曾国藩这里再耽搁数日才复奏,他的奏折送到热河朝廷,距离咸丰帝发出谕旨已经一个多月,在这一个月时间里,大局应该已定。但曾国藩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恰好李续宜于九月四日抵曾国藩大营,李续宜也赞成这个办法,胡林翼也同意,曾国藩遂作了决定。
英法联军占领大沽炮台旧照
英法联军在《北京条约》签订后列队走在北京大街上
九月六日,也就是接到北援上谕的十天后,曾国藩发出了奏折。奏折上这样写着:
夷氛内犯,凭陵郊甸。东望吴越,莫分圣主累岁之忧;北望滦阳,惊闻君父非常之变。且愤且愧,涕零如雨……钦奉谕旨,饬鲍超赴京交胜保调遣。窃计自徽州至京,五千余里,步队趱程,须三个月乃可赶到。而逆夷去都城仅数十里,安危之几,想不出八、九两月(指阴历,下同)之内。鲍超若于十一月抵京,殊属缓不济急。若逆夷凶顽,犹豫相持,果至数月之久,则楚军入援,岂可仅以鲍超应诏。应恳天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带兵北上,冀效尺寸之劳,稍雪敷天之愤。非敢谓臣与胡林翼二人遂能陷阵冲锋,杀敌致果也。特以受恩最深,任事已久,目前可带湘鄂之勇,途次可索齐豫之饷,呼应较灵,集事较速……如蒙圣恩,于臣与胡林翼二人中饬派一人,督师北向,护卫京畿,则人数稍多,裨益较大。惟臣若蒙钦派北上,则当与左宗棠同行。皖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江西境内。胡林翼若蒙钦派北上,则当与李续宜同行。皖北暂不能进兵,只能退守湖北境内。
但是曾国藩也做好了真的北上勤王的心理准备。发出奏折的第二天,他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如系派我北上,沅弟愿同去否?为平世之官,则兄弟同省必须回避;为勤王之兵,则兄弟同行愈觉体面。望沅弟即日定计,复书告我。无论或派我或派润帅,皆须带万人以行,皖北皖南两岸局势必大为抽动,请弟将如何抽法、如何布置开单见告。一切皆暗暗安排,胸有成竹,一经奉旨,旬日即可成行。”
对与太平军的战事,曾国藩也作出了安排。继续进攻是不太可能了,但安庆之围决不撤,同时保住江西。将来合江西、湖南、湖北三省之力,仍可与太平天国一争高下。用他的话说,是“普天下处处皆系贼占上风,独安庆一城系贼占下风,岂肯轻易撤退”。他的安排是,如果胡林翼北援,李续宜随行,则调鲍超驻青草塥为打援之师,他自己移驻北岸太湖主持军事;若曾国藩北援,则带左宗棠一军,调鲍超驻江西婺源。这样江南岸就少了一支劲旅,打起仗来必然更加困难。
曾国藩原打算带左宗棠同行,“以其气概识略过人,故思与之偕,以辅吾之不逮”,但后来不少幕僚和将领主张留左宗棠在江南岸主持战事,曾国藩也改了主意,准备如果咸丰帝指派他北援时,便带张运兰、朱品隆、唐义训这些次一等的将领同行。
但是曾国藩这样做,却要冒很大的险。因为一旦北京和议不成,势必还是要出于一战。就曾、胡预计所带的兵力来说,战胜英法联军是困难的。一经开战,胜负难料,如果小挫,自然可以撤退,如果大败,依照曾国藩的性情,必然不肯逃跑,其后果便是把命丢在那里。正因为如此,曾国藩与胡林翼都作了万一不胜就殉难的心理准备。胡林翼在给办理湖北粮台的阎敬铭的信中就说,如果朝廷准奏,最可能的是派胡林翼前往,“林翼之志义不容辞”,当诸葛亮北伐的时候,也正是他食少事烦之日,诸葛明知其事不能成,但仍勉力出征。他现在也要学当年的诸葛亮。他悲观地写道:“天翻地覆,大局瓦解,全体土崩,吾辈早觅尽命之所而已。”
直到十月四日,曾国藩接到谕旨,说是和议已成。七日再来一封谕旨,说北援的事可以取消。这时,曾国藩等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然而,曾国藩并没有真正轻松下来。他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太平天国虽然可以在不久之后削平,但是另一个更大的难题已经来了,无法避免地来了,而且似乎会越来越难。什么难题呢?就是英法等西方列强的步步进逼。他在家信中写道:“余近年在外,问心无愧,死生祸福,不甚介意,惟接到英吉利、法郎西、米利坚各国通商条款,大局已坏,令人心灰。”他还把条约寄回两本给他的家人看,又嘱咐:“时事日非,吾家子侄总以谦勤二字为主,戒傲戒惰,保家之道也。”这话颇有点遗嘱的味道。连死生祸福都不在意,而英法等国的条约却令他心灰,这说明,在他的心里,这道题难到了什么程度。这是中国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难题!
怎样处理这新的更大的难题?曾国藩观察着、思索着。他的最佳搭档胡林翼也在观察着、思索着。他的得意门生、一度离开他幕府的李鸿章,还有曾国藩的其他幕僚们,也在观察着、思考着……